时光荏苒,四个月转瞬即过。
汴京城褪去了冬日的萧索,换上了嫩绿的新装,杨柳风拂过汴河,吹皱一池春水,也吹来了满城的生机与暖意。
然而,这份春日的和煦,却丝毫未能吹进武安侯府的后院深处。
自铁牛与小夏那场热闹非凡的婚礼过后,时光悄然流转了四个月。此刻的侯府后院,一处平日里静谧雅致的跨院,早已被一股焦灼而又压抑的热浪所笼罩。院门紧闭,数名仆妇屏息凝神地守在外面,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目光齐刷刷地投向那扇紧闭的产房房门。
门内,是苏府未来的希望;门外,则是苏府如今的天。
苏哲,这位曾于战场前谈笑风生、在御前刀锋下从容不迫的武安侯,此刻却全无半分往日的镇定与从容。
他身上穿着一件家常的青色锦袍,衣角甚至有些凌乱,这对于一个有着严重洁癖和对称强迫症的人来说,简直是不可思议的。他负手立于廊下,此刻却紧紧攥成了拳,手心里全是细密的冷汗,黏腻得让他心烦意乱。
他的目光死死地锁着那扇门,仿佛要将那厚实的木门盯出两个窟窿来。耳朵更是竖得笔直,试图捕捉门内传出的任何一丝声响,可除了稳婆偶尔几句模糊不清的催促,便只剩下压抑而痛苦的闷哼,每一声都像一把小锤,重重地敲在他的心上。
他开始焦躁地来回踱步,脚下的青石方砖仿佛被他踏出了无形的沟壑。从昨夜三更时分月卿腹痛开始,他便守在这里,眼看着天边由墨黑转为鱼肚白,再由鱼肚白染上晨曦的金辉,时间从未如此煎熬。
“夫君,你……你坐下歇歇吧,从昨夜到现在,你水米未进,眼睛都熬红了。”一旁的柳盈端着一杯温水,满面忧色地劝道。她的脸色同样苍白,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虽说产房里的是她的“姐姐”,但她与柳月卿情同手足,此刻的担忧与苏哲并无二致。只是看到苏哲这副六神无主的样子,她只能强作镇定,希望能给他一丝慰藉。
苏哲哪里坐得住,他摆了摆手,接过水杯一饮而尽,却尝不出半点滋味。他回头看了一眼柳盈,勉强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我没事……我只是……只是想不通,我能剖开人的肚子再缝上,能接好断掉的筋骨,却偏偏对这女人生孩子束手无策,只能在外面干等着,这种感觉,实在是……太糟糕了。”
他这是第一次,对这个时代的医学感到了深深的无力。纵有满腹现代妇产科知识,没有无菌环境,没有剖腹产的条件,他不敢冒一丝一毫的风险。他只能选择相信这个时代最原始、也最通行的方式,将挚爱的妻子交到几个素未谋面的稳婆手中。
这种命运无法掌握在自己手里的感觉,让他这位习惯了掌控一切的侯爷,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慌。
柳盈还想再劝,就在这时——
“吱呀——”
那扇仿佛隔绝了两个世界的房门,终于在众人望眼欲穿的等待中,被缓缓推开了一道缝。
苏哲浑身一震,几乎是瞬间便闪到了门前,动作快得带起一阵疾风。
一个满脸倦容但喜气洋洋的稳婆,满头大汗地走了出来,她手中小心翼翼地捧着一个用柔软锦缎包裹着的襁褓,见到苏哲,立刻满脸堆笑,高声贺道:“恭喜侯爷!贺喜侯爷!是位小侯爷!母子平安!”
“母子平安”四个字,如同一道天外纶音,瞬间击中了苏哲紧绷到极点的神经。他只觉得浑身一松,双腿竟有些发软,险些站立不稳。那股盘踞在心头十个时辰的巨石,轰然落地。
“太好了……姐姐平安就好!”柳盈喜极而泣,眼眶瞬间就红了。
苏哲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翻腾的情绪,几乎是踉跄着冲上前去,声音带着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夫人……月卿她如何了?”
“夫人累得睡过去了,一切安好,侯爷放心。”稳婆笑得合不拢嘴,将怀中的襁褓递了过去,“侯爷您瞧,小侯爷这哭声,方才在里头叫得可洪亮了!将来定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苏哲这才将目光,投向那个小小的、温暖的襁褓。
他伸出双手,动作轻柔得仿佛在对待一件稀世珍宝,小心翼翼地从稳婆手中接过了那个小生命。
很轻,却又很重。
轻的是那微不足道的重量,重的是那血脉相连的传承。
他低头看去。
襁褓中的婴儿,小脸皱巴巴的,像个熟透了的小苹果,皮肤还带着新生儿特有的红润。眼睛紧紧闭着,长长的睫毛像两把小刷子,小嘴却不时地砸吧一下,仿佛在回味着什么美梦。
“夫君,快让我瞧瞧,我们苏家的嫡长子,定是生得俊俏非凡。”柳盈也凑了过来,眼中满是喜爱与好奇。
苏哲仔细端详着怀里的小家伙,听到柳盈的话,脸上那紧绷的线条终于松弛下来,嘴角一撇,那股熟悉的幽默感总算回魂了。
“俊俏?这……你确定?”他低头瞅着那张皱成一团的小脸,一本正经地对柳盈说道:“这小家伙现在长得,怎么说呢,有点抽象。跟刚出锅的褶子包似的,主打一个‘氛围感’。估计是急着出来,忘了开美颜。”
“噗嗤!”柳盈被他这番怪话逗得破涕为笑,轻轻捶了他一下,“哪有你这么说自己儿子的!孩子刚生下来,都是这样的,过几天长开了就好了。”
稳婆和旁边的下人们听不懂什么叫“美颜”,但看侯爷和夫人笑了,那颗悬着的心也彻底放了下来,院子里的气氛瞬间由紧张转为一片喜庆。
就在这时,仿佛是感受到了父亲的注视和周遭的喧闹,又或许是对那个“褶子包”的比喻表示抗议,襁褓中的婴儿忽然张开了小嘴。
“哇——哇——”
一声响亮而有力的啼哭,毫无预兆地爆发出来,穿透了清晨的薄雾,响彻了整个侯府的后院。
这声啼哭,清亮、高亢,充满了生命最原始的磅礴力量。
它像一道惊雷,又像一柄重锤,瞬间击中了苏哲内心最柔软、最深邃的地方。
他抱着孩子的手臂猛然一紧,整个人都僵住了。
这一刻,万籁俱寂。
他听不见柳盈的笑语,看不见下人们的贺喜,他的整个世界里,只剩下怀中这个小生命撕心裂肺的哭喊,和他自己那如擂鼓般的心跳。
苏哲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对着襁褓轻声道: “小家伙……欢迎来到这个世界。放心,有爹在,这世上再大的风雨,都伤不到你分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