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京城的夜色像一团化不开的浓墨,将白日里的喧嚣繁华悉数吞没。
初春的倒春寒意犹未存,夜风穿过枯枝,发出细碎的呜咽声。
武安侯府后院,一处平日里用来堆放药材的偏僻厢房,这里,就是苏哲选定的“暗室”。与其说是暗室,不如说是一间被遗忘的储藏室。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陈年木料与灰尘混合的干燥气息,角落里堆着一些看不出本来面目的旧家具,上面蒙着厚厚的白尘。
厢房内,此刻却隐隐透着一丝不同寻常的紧张气息。
屋内没有点大灯,只在角落的一张旧木桌上,搁着一盏昏黄的油灯。
豆大的灯火在风中微微摇曳,将被拉长的影子投射在斑驳的墙壁上,显得有些鬼魅。
集英殿修撰刘永龙和太子詹事府侍讲谢志文,正如两尊泥塑般僵立在桌前。
两人虽同在朝为官,但平日里素无交集,此刻在这半夜三更被秘密“请”到此处,彼此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底那一抹掩饰不住的惊惶。
刘永龙下意识地理了理自己那洗得有些发白的官袍袖口,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
他是寒门出身,这辈子见过最大的官也就是集英殿的大学士,如今身处这权倾朝野的武安侯府,还要在半夜被召见,脑子里已经闪过无数种关于“清洗”、“站队”的可怕猜想。
谢志文稍微镇定些,但额头上细密的汗珠还是出卖了他的内心。
他作为太子府的属官,自然知道这位苏太傅的分量——那是连官家都要好言相劝,能从阎王爷手里抢人的“活神仙”。
“谢兄,”刘永龙压低了声音,带着一丝颤音,“你说侯爷深夜召见,究竟是为了……”
“嘘——”谢志文竖起食指,神色凝重地摇了摇头,“既来之,则安之。侯爷若要害我们,无需如此大费周章。”
话音未落,厢房那扇厚重的木门“吱呀”一声被人推开了。
一阵夹杂着药香的夜风灌入,吹得油灯剧烈晃动。
并没有想象中刀斧手开道、威压逼人的排场。
走进来的,只有一个穿着青灰色道袍、手里还提着一把紫砂茶壶的年轻男子。
他步履轻快,脚上甚至还趿拉着一双便履,看起来就像是刚睡醒出来溜达的邻家公子哥。
但这“公子哥”身后跟着的大管家苏福,那恭敬到近乎卑微的姿态,瞬间表明了来人的身份。
“下官刘永龙……”
“下官谢志文……”
“参见侯爷!”
两人膝盖一软,慌忙就要行大礼。
“哎哎哎,打住。”苏哲上前一步,虚托了一下,语气里满是随意的慵懒,“这深更半夜的,又不是大庆殿朝会,哪来那么多虚礼?再说了,你们这要是跪下去,我还得弯腰扶,我这腰最近抱儿子抱得有些酸,咱们都省省力气。”
说罢,他径直走到那张旧木桌后的太师椅上坐下,将茶壶往桌上一搁,指了指对面的两条长凳:“坐。”
两人哪里敢坐,只是垂手侍立,大气都不敢出。
苏哲也不强求,自顾自地倒了一杯茶,抿了一口,目光在两人身上扫了一圈。
那眼神虽然温和,却仿佛带着某种穿透力,让两人觉得浑身上下的秘密都被看光了。
“刘永龙,集英殿修撰,入仕十年,编撰古籍十二部,校对经史三百卷。上个月你递交了一份关于‘重修馆阁书目’的条陈,建议仿照前朝韵部法对藏书进行分类,结果被你们馆主以‘多此一举’为由驳回了,还在同僚面前斥责你‘不务正业’,是也不是?”
刘永龙猛地抬起头,满脸骇然:“侯爷……您、您怎么知道?”
那份条陈不过是他在馆阁内部的一次小小尝试,连集英殿的大门都没出就被毙了,这位高高在上的侯爷怎么会知道得如此清楚?
苏哲没有回答,目光转向另一侧:“谢志文,太子詹事府侍讲。半月前,国子祭酒周大人在讲筵上论及‘仁政’,言辞颇为迂腐,你忍不住出言辩驳,引经据典称‘仁政非宽纵,而在法度之行’,结果被王太师当众罚抄《礼记》十遍,还被同僚讥讽为‘不知天高地厚’,差点被赶出詹事府,对不对?”
谢志文身躯一震,脸色苍白如纸,嘴唇动了动,最终只能苦涩地拱手:“侯爷明察秋毫,下官……惭愧。”
苏哲轻笑了一声,手指有节奏地敲击着桌面,发出一连串清脆的声响。
“惭愧什么?我觉得你们做得挺好。”
两人愕然抬头。
苏哲身子微微后仰,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脸上浮现出一丝玩味的笑容:“这官场啊,有时候就像咱们去瓦舍里看戏。台上的角儿咿咿呀呀唱得热闹,底下的人就得跟着叫好。你们倒好,一个嫌人家戏本子乱,想重新编排;一个嫌人家角儿唱腔不对,想上去改词。这不讨打谁讨打?”
说到这里,苏哲忽然坐直了身子,眼神中闪烁着一种让两人感到新奇又亲切的光芒,他清了清嗓子,像是要说什么正经事,却又换上了一副调侃的口吻:
“我跟你们说个实在话。在咱们这朝堂上混,碰上那种只会‘画饼’的上官是最难受的。他们就跟那拉磨时给驴眼前挂胡萝卜的主儿一样,天天跟你谈理想、谈抱负,告诉你‘好好干,明年给你升官’。结果呢?那是‘只见大饼画得圆,不见一粒米进田’。你若是问他要点实际的支持,他说你‘俗’;你若是想歇口气,他说你‘懒’。这种光想让马儿跑,又不给马儿吃草的事儿,也就他们干得出来,脸皮比这汴京城的城墙拐弯处还厚三寸。”
“噗嗤——”
谢志文素来是个严肃的人,此刻却被苏哲这番形象生动、甚至带着点市井俚俗的比喻给逗乐了,没忍住笑出了声,随即又惊觉失态,连忙捂住嘴,惶恐道:“下官失仪,侯爷恕罪!”
刘永龙也是忍俊不禁,原本紧绷的神经,竟在这几句看似荒诞却直指人心的“段子”里松弛了下来。
他们没想到,这位传说中的“神医”、“当朝权贵”,私底下竟然是这般……这般接地气。
“笑就对了,苦着张脸给谁看?”苏哲摆了摆手,收敛了玩笑的神色,目光变得深邃而认真,“但我今日找你们来,不是为了听你们倒苦水,也不是为了给你们讲笑话。”
他站起身,走到刘永龙面前,从袖中掏出一本薄薄的小册子,递了过去。
“这是我闲暇时琢磨的一套‘索引法’。不用韵部,而是用笔画和部首,再加上数字编号。你拿回去看看,若是觉得可行,改日你再写个条陈,直接递到我府上,我替你转呈官家。”
刘永龙颤抖着双手接过那本小册子,借着昏黄的灯光翻开几页,只看了几眼,瞳孔便骤然收缩。
那上面密密麻麻的符号和排序逻辑,虽然闻所未闻,却简洁明了至极,仿佛一把利斧,瞬间劈开了他脑中混沌多年的迷雾!
“这……这……”刘永龙激动得语无伦次,“此法……此法简直是巧夺天工!若行此法,集英殿百万藏书,取阅不过须臾之间!侯爷大才!下官……下官佩服得五体投地!”
苏哲笑了笑,又转身看向谢志文。
“至于你,谢侍讲。你的那套‘法度即仁政’的理论,我很欣赏。太子的性格我还是比较了解的,他虽年幼,但心思敏感。周大人那种填鸭式的说教,他听不进去。你下次讲书,不妨换个法子。”
苏哲顿了顿,意味深长地说道:“不要直接跟周老大人顶撞,那是下策。你可以给太子讲讲汉宣帝,讲讲‘霸王道杂之’的故事。用史实去引导,而非用经义去压人。你要记住,在这个位置上,你的听众只有一个,那就是太子。至于其他人怎么看,是个屁。”
那个“屁”字说得粗俗,却让谢志文听得热血沸腾。
他瞬间明白,苏哲这是在教他在那复杂的东宫之中,如何真正地立足,如何将自己的才华转化为实实在在的影响力。
两人此刻心中的震撼已无法用言语形容。
他们本以为自己是怀才不遇的孤舟,在宦海中随波逐流,随时可能倾覆。
却未曾想,在这样的深夜,在这间暗室里,有一盏灯,不仅照亮了他们的脸,更照亮了他们前行的路。
苏哲看着两人眼中燃起的火焰,知道火候到了。
他重新坐回太师椅,端起茶杯,语气平淡,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
“你们有才华,有抱负,缺的只是一个梯子。现在,梯子我给你们搭好了。能不能爬上来,爬多高,看你们自己。”
“记住,我不需要你们结党营私,也不需要你们为我苏某谋取什么私利。我只要你们在各自的位置上,把事情做好,做绝。当有一天,大宋的风雨来临时,我希望你们能成为撑起这把伞的骨架。”
刘永龙和谢志文对视一眼,没有任何犹豫,齐齐推金山倒玉柱般跪倒在地,额头重重地磕在冰冷的青砖上。
“下官刘永龙!”
“下官谢志文!”
“愿为侯爷驱策,肝脑涂地,万死不辞!”
这一拜,不再是出于对权势的畏惧,而是出于士为知己者死的决绝。
苏哲受了这一礼,随即起身,亲自将两人扶起。
“行了,回去吧。天快亮了,明日还要上朝。”苏哲拍了拍他们的肩膀,如同送别老友,“记得,今晚的事,烂在肚子里。出了这个门,咱们还是那个点头之交。”
“是!”
两人怀着激荡的心情,在苏福的指引下,悄无声息地消失在夜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