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神机营造司归来,又过了数日。
京城那因曹氏谋逆而紧绷的肃杀之气,虽在朝堂的雷霆清洗下渐渐散去,但余威犹在。街头巷尾的百姓,言谈间仍不免带着几分小心翼翼,仿佛唯恐惊扰了这来之不易的平静。
然而,这股弥漫在都城上空的凝重,却被武安侯府内冲天的喜气,冲淡得一干二净。
时值农历十月,秋意已深,凉风飒飒。侯府之内,却是另一番景象。朱红的廊柱上缠绕着崭新的五彩绸带,屋檐下挂起了一串串硕大的红灯笼,将青瓦白墙映照得一片暖意融融。府中的下人们个个换上了新衣,脸上洋溢着发自内心的笑容,来回穿梭忙碌,脚步都比往日轻快了三分。
今日,是苏府护卫统领铁牛与主母贴身侍女小夏的大喜之日。
前堂之内,宾客云集,人声鼎沸。神机营都总管赵勇带着一群兄弟,咋咋呼呼地挤作一团;军医院的李桩等人也来了,他们与神机营的袍泽本就相熟,此刻正凑在一起,高声谈笑,气氛热烈非凡。
吉时将至,作为新郎官的铁牛,终于在众人的簇拥下,出现在了堂前。
他今日的打扮,着实让所有熟悉他的人都险些惊掉了下巴。
那魁梧如山的身板,竟被一套崭新的大红色绸缎喜服紧紧包裹着。平日里习惯了身披铁甲、手持朴刀的铁塔壮汉,此刻却束着金玉腰带,头戴一顶四方平定巾,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他那张饱经风霜的古铜色脸庞,涨得通红,额头上沁出细密的汗珠,一双虎目紧张地四处乱瞟,就是不敢看堂上端坐的主位,那副模样,比当初在西北战场面对千军万马时还要紧张百倍。
“哈哈哈,快看铁牛这小子,腿肚子都在打颤!”赵勇毫不客气地大笑着,蒲扇般的大手“啪”地一声拍在铁牛厚实的后背上,“你小子行啊!上阵杀敌是头下山猛虎,今天怎么跟个待嫁的姑娘似的?”
周围的神机营士兵们顿时哄堂大笑。
铁牛被众人调侃得更加窘迫,粗大的手指紧张地抠着衣角,嘴巴张了半天,只憋出一个字:“俺……”
“吉时到——!新妇入堂——!”
随着府内管事一声高亢的唱喏,满堂的喧嚣瞬间化为一片饱含善意的寂静。所有人的目光,都齐刷刷地投向了通往后堂的月亮门。
在悠扬的丝竹声中,一身凤冠霞帔的小夏,在柳月卿和柳盈的亲自搀扶下,羞答答地走了出来。
那精致的霞帔上绣着鸳鸯戏水,头顶的凤冠垂下细密的珠帘,遮住了她娇羞的面容,只露出一点精致的下巴。一步一摇间,环佩叮当,煞是动人。
满堂宾客,皆是一片惊艳的赞叹之声。
铁牛更是看得呆了,他张着嘴,直勾勾地盯着那个缓缓向自己走来的身影,眼睛里再也容不下旁的东西,连呼吸都仿佛忘记了。
苏哲与柳月卿并肩高坐于主位之上,充当着这对新人的主婚人。
苏哲一脸的笑意,他看着铁牛那副魂不守舍的模样,又瞥了一眼旁边还在起哄的赵勇,清了清嗓子,朗声笑道:“老赵,你这就有所不知了。咱们铁牛今天这不是紧张,他这是幸福得cpU都快干烧了!”
赵勇一愣,茫然地问道:“侯爷,这……‘西皮油’是何物?莫非是什么西域来的补药?”
满堂宾客也是一脸困惑。
苏哲哈哈大笑,摆了摆手:“此乃天机,不足为外人道也。我只告诉你们,咱们铁牛今天这只是前菜,等会儿进了洞房,那才是真正的‘开席’!铁牛啊,你小子可得支棱起来,别到时候掉链子啊!”
尽管没人能完全听懂这些古怪的词句,但看着侯爷那促狭的笑容,众人还是心领神会地爆发出一阵更热烈的哄笑。铁牛的脸,已经红得快要滴出血来。
待新人行过大礼,酒宴正式开始。
气氛在酒精的催化下,愈发热烈融洽。
酒过三巡,苏哲缓缓站起身,端起酒杯,堂内的喧闹声立刻平息下来,所有人都将目光投向了他。
苏哲环视一圈,看着一张张或憨厚、或机灵、或带着伤疤却依旧充满活力的脸庞,心中感慨万千。这些人,都是他最信任的班底,是他能在这个时代安身立命的基石。
他的目光最后落在铁牛身上,原本含笑的眼神,渐渐变得郑重而温和。
“今天,是我苏府的大喜之日,更是我苏哲的大喜之日。”
他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了整个厅堂。
“铁牛,”苏哲叫着他的名字,“是我苏哲的兄弟。从西北麟州,到京城;从刀山火海,到阴谋诡计,他跟着我,不知闯过了多少鬼门关。没有他,我苏哲,可能已经死了不知多少次。在我心里,他早已不是一个护卫,而是我的家人,是能把后背托付给他的生死兄弟!”
铁牛虎目含泪,胸膛剧烈地起伏着,嘴唇哆嗦,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苏哲又将目光转向小夏,语气变得柔和:“小夏,温柔贤淑,蕙质兰心。自我夫人有孕以来,将我夫人和府中上下照顾得无微不至,同样是我苏府的大功臣。今天他们喜结连理,是我苏府的福气,也是天作之合!”
说完,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然后重新倒满,眼神锐利地看着铁牛,一字一顿地说道:
“铁牛,以前,你为我拼命,我很高兴,也很感激。但从今天起,我给你一道新的、也是最重要的一道命令!”
铁牛闻言,下意识地便要挺直腰板领命。
只听苏哲用一种前所未有的严肃语气说道:“这道命令就是——你要为你自己的家,为小夏,好好地活着!你的命,以后不光是我的,更是她的,是你们这个家的!你,听明白了吗?”
满堂俱静。
所有人都被苏哲这番话给镇住了。他们从未听过哪个主家,会对自己的护卫下达这样一道“命令”。
小夏的泪水,再也抑制不住,顺着珠帘的缝隙滑落。她抬起头,隔着朦胧的泪眼,感激地望向主位上的苏哲和柳月卿。
铁牛浑身剧震,他呆呆地看着苏哲,仿佛一瞬间明白了什么。这个男人,这个他发誓要用生命去守护的侯爷,此刻却在教他,如何去守护自己的幸福。
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猛地冲上心头,冲垮了他所有的紧张与局促。
“噗通!”
铁牛双膝跪地,对着苏哲和柳月卿,重重地磕了一个响头。
他抬起头,泪水混合着汗水,声音洪亮如钟,响彻整个厅堂:
“侯爷!夫人!俺铁牛的命是您给的!以前是,现在是,以后也是!您放心!俺……俺铁牛这条命,以后护着侯爷,护着主母,也护着……俺媳妇!”
最后三个字,他吼得格外用力,充满了身为一个丈夫的担当与誓言。
“好——!”
满堂宾客再也按捺不住,轰然叫好,掌声雷动。
在这场温馨而热烈的婚礼中,苏府这个由不同身份、不同经历的人组成的大家庭,其凝聚力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顶峰。
苏哲看着眼前这其乐融融的景象,感受着身旁妻子透过衣袖传来的体温,另一只手则轻轻地覆在柳月卿温暖的孕肚上,感受着那一下下充满活力的新生命的律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