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倾终于移开凝望着星河的视线,却没有回头看他。
“裴玄度……”
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从未有过的,几乎是虚弱的飘忽。
“如果有一种方法,可以让战争不必发生,可以让所有人都活下来。但代价是,我们从此生活在一场精心编织的谎言里。”
她顿了顿,终于问出了那个盘桓在心头的问题。
“你,会怎么选?”
裴玄度的身体没有立刻回答。
一抹银光在他指尖亮起,他抬起手,冰凉的指尖带着不容抗拒的温柔,轻轻点在了雪倾的太阳穴上。
一股至纯至净的灵力,顺着他的指尖,小心翼翼地探入她的识海,仔仔细细地巡查了一遍。
没有被夺舍的痕迹,没有被心魔入侵的迹象。
她的神魂,前所未有的完整与强大。
裴玄度缓缓收回手,那颗悬着的心,却沉得更深。
他从身后,轻轻环住了她,将下巴抵在她的肩窝,属于他独有的,清冷而干净的气息,将她整个人包裹。
“你太累了。”
他没有回答那个荒谬的问题,只是用一种近乎叹息的语气,低声安抚着。
“这些年,你肩上的担子太重了。”
他收紧了手臂,仿佛想用自己的体温,去温暖她那具冰冷的躯壳。
“别胡思乱想。没有那样的如果。”
他的声音,恢复了一贯的清冷与笃定,却又带着只有她能听懂的柔情。
“我们,没有退路。”
雪倾没有挣扎,她顺从地靠在他的怀里,缓缓闭上了眼。
*
临战前一日。
整座不周城,像一台上满了发条的战争机器,每一个齿轮都在以最高效率疯狂运转。
雪倾来到了新建的符文工坊。
这里是全城最核心的后勤重地之一。
身着统一制式法袍的符文军团,在小婵的指挥下,演练着一种全新的符文合击阵法。
前头的少女身姿挺拔,神情专注,举手投足间,带着一种沉淀了岁月与自信的从容。
她肩上的雪貂,正叉着腰,唾沫横飞地充当着翻译官。
“都看好了!我家主人说了!你们左翼第三小队,刚才那一套‘连环破甲符’,打出去的灵力波动跟便秘一样!丢不丢人!重来!”
看到雪倾的到来,喧闹的工坊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修士都停下动作,用一种发自内心的,狂热的崇敬目光,对着她躬身行礼。
雪倾微微颔首,径直走到了小婵面前。
“‘天衍镇神符’,有进展吗?”
听到这个名字,小婵脸上自信的光彩黯淡了几分。
她摇了摇头,有些沮丧地比划着,“还是不行,就差这最后一笔……它好像在排斥我,每次我想强行落笔,都感觉整个脑袋要被撕裂开一样。”
雪倾凝视着小婵那张因为苦恼而微微蹙起的清秀脸庞,那双眼睛,依旧像五百年前一样,清澈、干净,不含一丝杂质。
她恢复了万年记忆,自然也想起了关于姬氏一族的所有。
她知道,那道符缺少的“钥匙”,就是小婵被封印的,属于姬氏血脉的本源之力。
一旦开启,便意味着小婵将背负起整个氏族的血海深仇,背负起对抗堕神的灭族使命。
她看着眼前这个被自己从泥潭里拉出来的女孩,最终,还是没能将那份沉重到足以压垮任何人的真相,说出口。
“别勉强自己。”雪倾抬起手,想像过去一样拍拍她的头,却发现少女已经长高了许多,她的手,最终只是落在了小婵的肩上,“或许,时机未到。”
小婵用力地点了点头,重新燃起了斗志。
雪倾转身离去。
那个温和的,带着悲悯的叹息,如影随形。
“看,多么清澈的灵魂,多么强大的武器。”
“可你连这最后的希望都舍不得动用。因为你知道,启动它的代价,是你无法承受的牺牲。”
离开符文区,雪倾的脚步,踏入了无赦堂的中央演武场。
比符文工坊更加浓郁的肃杀之气,扑面而来。
数万天枢军的精锐,正在任青衣的指挥下,进行着最后的合击演练。
剑气纵横,寒光凛冽,每一个人的脸上,都带着决死般的冷凝。
他们是不周城的剑,也是将要冲在最前线,用血肉之躯去抵挡秽傀洪流的炮灰。
任青衣站在高台之上,一身玄黑甲胄,身姿笔挺如松。
她察觉到了雪倾的气息,一双冰冷的凤眸,隔着万千肃杀的兵甲,遥遥地望了过来。
那眼神一如既往的冰冷,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询问。
堕神的声音,还在继续。
“你的宿敌,如今成了你最忠诚的刀。你将她从泥潭中扶起,给了她新生,给了她荣耀。”
“他们,都是为你而死的。他们的荣耀,他们的信念,都将成为你王座之下,最坚固的基石。而你,只需要坐在那上面,享受他们的献祭。”
雪倾与任青衣对视着,最终,只是对她微微颔首,一言不发,转身朝着另一个方向走去。
任青衣看着雪倾离去的背影,那背影在漫天剑光的映衬下,显得无比孤寂,又无比沉重。
她握紧了手中的玄冰魄,那冰冷的剑柄,让她混乱的心绪得到片刻的安宁。
她为何从雪倾那无声的沉默中,读到了一种令她心悸的……决死之意?
雪倾最后去的地方,是丹药阁。
这里早已乱成了一锅粥。
“快快快!这批凝血丹优先送去焦土防线!那边的弟兄们伤亡最重!”
“云栀!你别光顾着骂人,你倒是帮忙分一下啊!这边的人手根本不够!”
叶皎皎顶着两个大大的黑眼圈,正焦头烂额地指挥着丹师们,分配着最后一批疗伤丹药。
她身旁,云栀一身火红劲装,正叉着腰,毫不客气地对着一个手脚慢了的弟子破口大骂。
“磨蹭什么呢!等你把丹药送过去,黄花菜都凉了!”
看到雪倾进来,叶皎皎像是看到了救星,连忙跑了过来。
“雪倾,你来得正好,快帮我想想法子,这人手实在是……”
她的话还没说完,雪倾却第一次,没有提出任何解决方案。
她只是看着叶皎皎和云栀那疲惫却依旧神采奕奕的脸,轻声说了一句。
“累了,就歇一歇吧。”
说完,她没有再停留,转身便走。
“欸?”
叶皎皎和云栀都愣住了,面面相觑,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浓浓的困惑。
这还是那个算无遗策,永远能找到最优解的雪倾吗?
她们看着雪倾离去的背影,那道素白的身影,在丹阁门口明灭的灯火下,被拉出了一道长长的,孤寂的影子。
“她……她怎么了?”云栀傻傻地问。
叶皎皎望着雪倾消失的方向,许久,才揉了揉眉心,不确定地说道:“可能……是压力太大了吧。”
她想,这天底下,再没有谁,比雪倾背负得更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