决战前夜。
不周城那片由阵法模拟出的虚假苍穹,被染上了一层令人心悸的,不祥的血色。
没有风,空气凝滞得像是固态。
整座庞大到不可思议的地下王国,陷入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死寂。家家户户的灯火都亮着,街道上却空无一人。
无人入眠。
亿万生灵,都在用他们自己的方式,等待着那场终将到来的审判。
无赦堂最前沿的焦土防线营地里,弥漫着浓郁的烈酒与金创药混合的气味。
年轻的修士林越,正趴在一个用箱子临时搭成的桌子上,借着一枚照明符微弱的光,小心翼翼地,给远在下三层凡人区的父母,写着人生中的第一封,也可能是最后一封信。
他的笔尖在粗糙的符纸上,数次提起,又数次落下,最终,只写下了歪歪扭扭的几个字。
“爹,娘,儿子不孝。”
他的笔尖顿了顿,一滴墨晕开在粗糙的符纸上。
“城里这几日,伙房天天都有肉吃,我今天还分到了一块三阶妖兽的腿肉,真香。我给您二老留了一半,托后勤司的张叔给你们带回去了,记得趁热吃。”
“我身上的新战甲,是文婵大人亲自加固过的,刀枪不入,连队长都说我这身行头,比他当年当小兵时阔气多了。你们放心,我肯定能活下来。”
“如果……我是说如果,我回不来了,你们也别难过。能生在不周城,能为三界战死,是我这辈子最大的荣耀。以后没人管着你们了,多买点好吃的,别再省那几个贡献点了……”
写完,他将信纸仔细叠好,塞进一个早就备好的防水油布袋里,郑重地放进了自己怀中最贴身的位置。
坐在他对面的,是那个左臂换成了义肢的壮汉队长。
他没有写信,只是将自己那把陪伴了百年的战刀,一遍又一遍地,擦拭得锃亮。
许久,他从储物戒中,摸出了一个小小的锦盒。
他摩挲了半晌,最终还是起身,走到自己的副官面前,将锦盒塞到了对方手里。
“小子,帮个忙。”他咧开嘴,露出一口牙,笑容却比哭还难看,“我要是回不来,你帮我把这个,交给医官所的李医官。”
副官打开锦盒,里面是一枚用最普通的星辰铁,打磨得朴实无华的戒指。
“告诉她,要是老子没回来,老子下辈子娶她。”
……
魔族的临时营地,气氛同样凝重。
夜千溟正与他的父亲,魔尊夜苍澜,相对而坐。
他们面前,已经空了七八个巨大的酒坛。
父子二人没有一句多余的交谈,只是沉默地,将一坛又一坛辛辣的烈酒,狠狠灌入喉中。
酒入愁肠,烧灼着五脏六腑,却烧不尽那份即将奔赴死地的悲壮。
不远处,夜千璃独自一人,坐在帐篷的阴影里。
她没有喝酒,只是用一块柔软的丝绸,一遍又一遍地,仔仔细细地擦拭着她那条猩红色的长鞭。
……
而在成分最复杂的散修队伍里,气氛更是压抑到了极点。
角落里,已经传来了若有若无的,压抑的哭泣声。
江临没有理会那些,他只是将自己所有的符箓都摊在地上,一张一张地,反复检查着上面的每一个纹路,确保它们能在最关键的时刻,爆发出最强的威力。
楚明璃就坐在他对面,静静地看着他专注的侧脸。
昏暗的灯火下,这个曾经在她眼中有些玩世不恭的师兄,侧脸的线条显得异常坚毅。
她想起了点星门的过往,想起了小婵,想起了他们一同在不周城挣扎求生的这五百年。
世事变迁,真是难以预料。
她忽然觉得,或许,就这么和他死在一场轰轰烈烈的战斗里,也算是一个不错的结局。
察觉到她的注视,江临没有抬头,只是从身前那一堆符箓中,分出厚厚一沓,推到了她面前。
“拿着。”
都是最高阶的防御符和瞬移符。
楚明璃看着那沓价值连城的符箓,嘴唇动了动,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
她只是默默地收起那些符箓,然后将自己丹药囊里,唯一一枚保命用的“九转还魂丹”,放在了江临手边。
……
天枢军最高的点将台上,只有一道孤零零的身影。
任青衣一身玄甲,手按着玄冰魄的剑柄,遥遥望着无妄海的方向。
她的身后,是寂静无声,却杀气冲霄的百万天枢军。
今夜,她的剑心前所未有的通明、澄澈。
五百年的浴血厮杀,五百年的道心锤炼,都将在明日,迎来最终的绽放。
她不是为自己,也不是为雪倾,甚至不是为不周城。
她只是为了,斩出那通向“生”的一剑。
……
物资总库里,灯火通明。
挽月夫人站在如山般堆积的物资前,最后一次清点着所有的丹药、符箓和法器清单,那张向来挂着得体微笑的脸上,此刻只剩下凝重。
叶皎皎就在她身边,帮着将一瓶瓶疗伤圣药,分门别类地装入特制的储物箱中。
她顶着两个浓重的黑眼圈,动作飞快而熟练。
她抬起头,看着挽月那仿佛永远不会疲惫的侧脸,忍不住低声道:“挽月姐,你说……我们能赢吗?”
挽月清点的动作,停顿了一瞬。
她没有回答,只是将最后一箱封装好的丹药,轻轻合上。
“尽人事,听天命。”
……
天枢殿外,那棵见证了无数风雨的古松下。
裴玄度、萧霁、谢无咎、慕九霄、夙夜五人,竟难得地没有处理任何公务。
一张石桌,五个酒杯。
慕九霄拿出了他珍藏了上千年,连他自己都舍不得喝的“醉仙霖”。
金色的酒液在夜光杯中,荡漾出琥珀般的光泽。
五人谁也没有说话,只是安静地,一杯接着一杯。
萧霁的千机伞靠在手边,谢无咎的万象棋盘静静地放在膝上,夙夜的面具在月下泛着冷光。
他们都明白,这或许是他们五人,最后一次,能如此安稳地坐在一起。
无关风月。
只因他们,是那个女人最后的,也是最坚固的屏障。
夜,终于走到了尽头。
当天边第一缕灰白的光,撕裂了血色的天幕。
“吱呀——”
天枢殿那扇紧闭了整整一夜的大门,被缓缓推开。
雪倾的身影,出现在门后。
她褪去了一贯的素裙,换上了一身银白色软甲,甲胄之上,流淌着古老而玄奥的符文光晕。
一头如瀑的墨发被高高束起,干净利落。
那张绝美的脸上,未施粉黛,神情沉静如万载寒潭。
龙骨鞭被她缠在纤细的腰间,虎魂戒在她的指尖闪烁着微光。
她就这样,静静地看着门外,为她守了一夜的五个男人。
那五双或清冷,或深沉,或温柔,或热烈,或眷恋的眼睛,在这一刻,都只倒映着她一个人的身影。
雪倾缓缓抬起眼,迎上那破晓的第一缕光。
“准备迎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