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顺着窗玻璃往下淌,我站在原地没动。飞蛾掉进积水的声响还在耳边,像某种提醒。
手机在裤兜里震动了一下。
我以为是幻觉。刚才那辆车走后,世界安静得连呼吸都显得吵。可它又震了一次,短促,清晰。
我拿出来看,屏幕亮起,来电显示是个陌生号码。
我没接。
手指悬在挂断键上,心跳比平时快。这栋楼很少有人找我,外卖平台有事走系统通知,朋友也没到深夜打电话的地步。我盯着那个号码,它安静了几秒,又响起来。
第二次。
我按下接听。
“苏小姐。”男人的声音很低,带着一点迟疑,“我是顾总的助理。”
我愣住。
他没等我回应,继续说:“我知道不该这个时候打给你……但他让我删掉所有照片,我……没全删。”
空气像是突然变重了。
“哪天的照片?”我听见自己问。
“前天晚上。他让我开车送他过来,在楼下停了两个多小时。我没敢下车,也没敢说话,就拍了一张。”他的语气很稳,但能听出紧张,“他说全部清空,但我把这张存到了私人设备里。现在发你。”
电话那头顿了顿。
“对不起,我不该干涉他的决定。可我觉得……你应该看到。”
说完,他挂了。
我没有放下手机。屏幕暗下去又亮起来,一条彩信提示跳出。
图片加载得很慢,一行一行浮现出来。
最先出现的是地面,湿漉漉的水泥地,路灯的光晕映在水洼上。然后是一双鞋,黑色皮鞋,边缘沾了泥点。镜头往上,是笔挺的西装裤,深色大衣下摆被风吹起一角。
再往上,是他仰着的脸。
顾晏辞站在雨里,头微微抬起,目光落在某扇窗户上——就是我现在站着的这扇。
他左手拎着一个塑料袋,印着“老张记快餐”的红字。里面是一盒盖饭,番茄炒蛋的颜色透过半透明餐盒能看清楚。那是我常吃的那一款,加双份蛋,不放葱。
我喉咙发紧。
照片的时间应该是晚上,雨不大,细密地落着。街灯的光线照在他脸上,右眼角有一道痕迹,反着微光。
不是雨水。
我放大那部分,指尖停在屏幕上。
真的是泪。
他站在那里,穿着最正式的衣服,像从某个重要场合直接赶来,却一个人在雨里站了这么久。没有打电话,没有敲门,只是抬头看着这盏灯。
就像在确认我还在这里。
我记得那天晚上我在做什么。七点多到家,换了衣服,煮了面。九点开始看一部老电影,中途去厨房热牛奶,回来时发现锅底糊了。十点半关灯睡觉。
他全程都在下面。
我低头看了看手里的支票,还压在书页间,湿了一角。昨天捡回来的,背面刻着“对不起”。现在又来了这张照片。
他明明可以不来。
明明可以让助理送饭上来,或者干脆忘了这件事。他却亲自来了,站了两个小时,手里拎着我爱吃的菜,眼睛望着我的窗口。
他还哭了。
这个人在所有人面前都能冷着脸说话,在董事会上一句话压下反对声,在医院醒来时用支票打发我。可他在没人看见的地方,为我流泪。
我忽然想起便利店监控里的画面。他攥着两包方便面,一包辣的,一包海鲜味。最后只带走辣的。连续三天都是这样。
原来不是习惯。
是惦记。
我靠在墙边慢慢滑下来,坐在地板上。手机屏幕暗了,我又点亮,反复打开那张照片。
助理为什么要留这张?
顾晏辞命令他删掉所有记录,说明他知道这些存在。他知道有人拍下了他软弱的样子,所以他要抹掉。可助理没听。
这个人一直跟着他,处理日程、安排行程、递文件、开车门。他是顾晏辞身边最沉默的存在,像影子一样。可他选择了违抗。
因为他看到了什么。
他看到老板不再只是下令的人,而是一个会在雨夜里提着外卖发呆的男人;是一个会对着一扇亮灯的窗户,流下眼泪的人。
我闭上眼,脑子里全是那个画面。
他站在楼下,风把大衣吹得贴在身上,手里紧紧抓着那份饭。也许他想上来,走到门口,又退回去。也许他打了无数遍腹稿,最后还是觉得说不出口。
所以他只能站在这里。
用这种方式,离我近一点。
我睁开眼,看向窗外。
巷子还是空的。雨水从屋檐滴落,打在铁皮遮雨棚上发出轻响。排水沟的水流得比刚才慢了些,飞蛾的尸体已经被冲走了。
我摸了摸胸口,支票还在衣服内袋里,贴着皮肤,有点凉。
手机又震了一下。
新消息。
助理发来一条文字:“他今天早上开会时走神了。主持人叫了三遍名字,他才反应过来。会议结束后,他站在窗前看了很久,说了一句‘灯还没灭’。”
我没回。
他不知道我说过什么,也不知道我有没有看到照片。可他还是告诉我这些。
像在传递某种信号。
我站起来,走到桌前,把书翻开,取出那张湿透的支票。它已经干了一些,边缘卷曲,但“晚”字还能辨认。背面的“对不起”刻痕很深,纸都破了。
我把支票轻轻放在桌上,拿起手机,再次点开那张照片。
放大,再放大。
他的眼睛在灯光下很黑,睫毛湿了,眉头微微皱着,嘴唇抿成一条线。那种表情我不陌生。
是在出租屋里,他找不到洗衣液时的样子;是喝完牛奶后,小声问我“明天还能喝吗”的样子;是我说要去加班,他坐在床边不动,直到我说“陪你半小时”才松口气的样子。
那是阿辞的表情。
可现在站在这里的,是顾晏辞。
他恢复了记忆,回到了他的世界,穿上了西装,坐进了宾利。但他心里还装着那个十五平米的小屋,装着一碗糊掉的牛奶,装着一个总在下雨夜送外卖的女孩。
他不是来监视我的。
他是来回忆的。
也是来求救的。
我走到窗边,拉开窗帘。
楼下什么也没有。
我盯着那片空地,仿佛还能看见那个身影。
然后我转身,拿起外套。
钥匙握在手里,冰凉。
我打开门,走出去,脚步踩在楼梯上发出声音。
一层,两层,三楼转角。
我停下。
回头看了眼自己的房门。
灯还亮着。
就像他那天晚上看到的一样。
我继续往下走。
脚步越来越快。
走出单元门时,风迎面吹来,带着湿气。
我站在门口,抬头看了看二楼那扇熟悉的窗。
灯亮着。
我掏出手机,打开相册,找到一张旧照片——是我之前随手拍的,阿辞蹲在地上研究电饭煲说明书的样子,头发乱翘,眉头皱得像解不开的结。
我编辑了一条信息。
收件人:未知号码。
内容只有一个字:好。
发送成功。
我抬起头,望向巷口。
远处一辆车缓缓驶来,车灯划破雨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