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点还在敲铁皮屋顶,我关了窗,手碰到冰凉的窗框。楼下巷口那辆车已经走了,光晕被雨水搅散,像滴进水里的油。
我转身想去厨房,脚刚抬,听见外面有纸被风卷动的声音。
低头看去,一张纸片卡在排水沟边,一半泡在水里。边缘卷了起来,墨迹化开,像是银行常用的那种支票。
我认得它。
那天他站在门口,西装笔挺,眼神冷得像不认识我。他说补偿,抽出笔写数字,撕下这张纸甩出来。我没接,它掉在地上,沾了灰。后来我不在家时,风吹开了门,它就不见了。
我以为它早就烂在哪个角落。
现在它回来了,湿透了,躺在积水里。
我站了几秒,外套搭在手臂上,最后还是披上,下了楼。
巷子泥泞,鞋踩进去有点沉。我弯腰捡起支票,纸软得几乎要碎。正面的金额看不清了,黑色的字全晕了,连签名都糊成一团。可就在那片模糊里,有个形状像“晚”字。
我翻过来。
背面朝上,路灯昏黄,照出几道深深的划痕。不是笔写的,是用指甲一下一下抠出来的。
对不起。
三个字,刻得很用力,纸背都破了。我能想象他当时的样子——坐在车里,手指发抖,一遍遍划,生怕写轻了就不算数。
心突然堵了一下。
我抬头看向巷口。
远处传来刹车声,刺耳,急停。
一辆黑色宾利横在路口,车灯亮着,照亮雨中的水洼。引擎没灭,雨刮器动了一下,扫开玻璃上的水。
驾驶座上的人低着头,双臂压在方向盘上,额头抵着皮革。整个人缩着,肩膀微微起伏,像喘不过气。
是顾晏辞。
我没动。
他也没动。
雨刮器又摆了一次,短暂清出一片视野。我看见他的右手攥着什么,紧紧夹在臂弯和身体之间。
半包方便面。
红底包装,角上印着“辣味”两个字。
我呼吸停了。
就是这个口味。我在便利店值夜班那天,监控里他站了两个小时,手里拿着两包面。一包辣的,一包海鲜的。他扔下钱跑了,留下找零,也留下了那包他讨厌吃的海鲜味。
但他带走了辣的。
连续三天,都是这样。
我以为他是来确认我还在这条街上。原来他是来买这包面的。
他明明可以让人送来,或者让助理处理。他却自己来了,躲在车里,看着监控屏幕,等我出现。等不到,就买一包面带走。
像带走一点我和这世界有关的证据。
我手里还捏着那张支票。
湿的,重了,贴在掌心,像一块烫人的铁。
他一直记得我喜欢吃什么。
他也记得那天说的话有多伤人。
所以他回来,在雨里刻下“对不起”,哪怕我知道的时候他已经走了。
车灯忽然闪了一下,像是司机想倒车。
我没有退。
他就这么停着,不动,也不下车。
一分钟过去,两分钟。雨越下越大,打在车顶噼啪响。他的手始终没松开那包面,指节泛白。
然后,引擎声变了。
车子缓缓启动,原地调头,轮胎碾过积水,溅起一圈水花。车尾灯在雨中拉出两条红痕,慢慢远去。
我看着他消失的方向,站了很久。
脚冷了,鞋湿透了,手里的支票也开始往下滴水。
我转身往回走,一步步爬上楼梯。钥匙插进锁孔,转不动,试了两次才打开。
屋里灯还亮着,电锅插着,水已经凉了。我把它拔掉,放在桌上。
坐到床边,我把支票摊开,压在书底下。纸太湿,没法展平。但“晚”字还在,背面的“对不起”也能看清。
我摸了摸裤兜,照片还在。昨天发现的那张,我站在外卖站点门口,低头看手机。他藏在衬衫内袋,用七层胶带包着。
还有电锅底部那行小字:“阿辞修于2023.4.5”。
他不是什么都不记得。
他是记得太多,却不敢说。
我拿起手机,屏幕黑着。没有消息,没有来电。
窗外又一道车灯闪过。
我猛地抬头。
不是刚才那辆宾利。
这辆车停得更远,在街对面树下。车没熄火,灯光暗着,只有一点红,像烟头似的浮在雨夜里。
我站起来,走到窗边。
那人没动。
我也站着。
雨打在玻璃上,一道道往下流。我看不清他的脸,但能感觉到他在看这里。
看了很久。
终于,车动了。
它没有靠近,也没有加速,只是慢慢驶离,消失在巷子尽头。
我仍站在窗前。
手不自觉地抚过胸口,那里贴着一张湿透的支票。
楼下地面,那片被车轮碾过的水洼还在泛着光。
一只飞蛾撞上了窗户,扑棱了一下,掉进窗台积水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