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地方比停尸房还邪门!
灰墙根下溜达着几个晒太阳的老梆子,眼神呆滞得像用过的纱布。
空气里一股子煎药味混着隔夜馒头的馊气,活像谁把瘟疫熬成了汤。
客栈木头招牌歪斜着,门大敞,里头飘出佟湘玉那口陕西腔,黏糊糊地像糖浆裹苍蝇:“展堂!瞅瞅后厨的耗子药还够不?额看今儿个客人脸都绿得慌!”
我挎着药箱迈进门槛,靴底沾的泥巴在青砖上蹭出嘎吱声。
“护士?”白展堂从账台后探出头,手里抹布滴着水,“治病的?俺们这儿最近是有点不太平。”
角落里头,郭芙蓉正揪着吕秀才的耳朵咆哮:“吕轻侯!叫你给娃抄《三字经》,你整的啥?‘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后头接‘康桑阿米达mUSIc’?”吕秀才缩着脖子嘟囔:“芙妹,这叫跨时空艺术融合……”
“融合你个头!”郭芙蓉一甩马尾,扭头瞥见我,“哟,新面孔?抓药的还是瞧病的?”
“巡诊。”我拍拍药箱,“镇上说你们这儿闹腹泻,县衙派我来瞅瞅。”
佟湘玉扭着腰凑过来,金镯子叮当响:“哎呦喂,可算来救星了!额们这客栈啊,最近邪门得很!客人吃完李大嘴的菜,个个往茅房跑,跑得比展堂见官差还快!”
白展堂急得直跺脚:“掌柜的!咋又扯上我咧!”
“腹泻?”我蹲下检查地砖缝,“水源问题?食材变质?还是……”
“绝不可能!”李大嘴举着锅铲从厨房冲出来,围裙油光锃亮,“我李秀莲做菜十年如一日,干净得像和尚的脑袋!昨儿还新进了半扇猪肉,新鲜得能蹦跶!”
莫小贝从楼梯缝钻出脑袋,糖葫芦粘在腮帮子上:“小郭姐姐!我作证!大嘴叔叔昨儿熬的骨头汤,香得我半夜偷喝半锅!”
“莫小贝!”佟湘玉叉腰,“又偷吃!作业写完了没?”
“写完咧!”莫小贝蹦过来扯我袖子,“护士姐姐,我嫂子更邪门!最近半夜老蹲后院烧纸钱,嘴里念叨‘二十年咧,该来咧’……”
佟湘玉脸一白,抄起鸡毛掸子满院追。
我捏起桌角一点白色粉末,指尖搓了搓:“这不是泻药,是石膏粉——你们谁最近装修了?”
众人愣住。
吕秀才突然一拍大腿:“哎呀!前几日屋顶漏雨,瓦匠补墙时撒了一袋石膏,准是落灶台边了!”
郭芙蓉翻个鬼脸:“所以客人是吃了一嘴墙灰?”
李大嘴嗷一嗓子瘫地嚎:“苍天啊!我食神传人的招牌砸石膏上了!”
第一回合诊断结束,屁大点事。
我掏本子记录,笔尖刚划拉两下,祝无双拎着菜篮飘进门,嗓门软绵绵:“师兄——帮拎一把,这冬瓜沉得哟……”
白展堂窜过去接篮子,祝无双却脚下一滑,整筐青菜扣我药箱上。
红绿菜叶间,滚出个泥糊糊的布娃娃,心口扎着三根针。
“这啥?”我捏起娃娃。
祝无双捂嘴惊叫:“天爷!这不是邢捕头家丢的替身蛊吗?咋跑我菜篮里了!”
燕小六咋咋呼呼冲进来:“谁动我七舅姥爷的辟邪娃娃!这玩意沾了怨气,得烧掉!”
佟湘玉突然哆嗦起来:“额……额想起来咧!二十年前,飞龙谷拍戏那会儿,有个群演中毒,临死前咒过同福客栈断子绝孙……”
白展堂一把捂住她嘴:“掌柜的!陈年烂谷子的事甭提了!”
我盯着娃娃脖颈的线头——针脚工整,是专业手法。
“这不是诅咒道具。”我拆开线口,掏出张纸条,“‘恒通当铺,癸字号柜,钥匙在灶王像后’——谁当东西没钱赎了?”
全场寂静。
吕秀才缓缓举手:“那个……上月当了我祖传砚台换酒钱,忘说了。”
众人脱鞋扔他。
闹剧收场,我蹲后院洗手。
井边阴影里蹲着个黑影,呼噜呼噜喝汤。
是郭芙蓉的儿子,四岁小娃抱个海碗啃鸡腿。
“崽,慢点吃。”我揉他脑袋。
娃抬头,油嘴一咧:“姨,汤里漂了个戒指,亮闪闪的,我吞下去咧!”
我扳他嘴一照——喉头卡个金圈,刻着“郝”字。
李大嘴探头一瞅,惨叫如杀猪:“东家郝亚宁的扳指!他昨儿来试菜落锅里的!这玩意够买半条街了!”
郭芙蓉拎娃抖糠似的晃:“吐出来!你当自个儿是貔貅啊?”
娃咯咯笑:“娘!拉出来给你呗!”
我默默掏泻药。
傍晚问诊,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佟湘玉拽我进柴房,神秘兮兮塞来个铜镜:“护士啊,你瞅瞅,额这脸是不是泛绿光?”
我举镜一照——镜面镀银剥落,露出的铜锈映得人脸发青。
“镜子质量问题。”
“不能够!”佟湘玉拍腿,“定是前日那个波斯商人卖的妖镜!他说照满百日能变赛貂蝉!”
白展堂扒门缝插嘴:“掌柜的,那人是不是穿花袍子、腰别唢呐?”
“对对对!”
“嗐!那是个耍猴的!他猴丢咧,顺道卖假货凑盘缠!”
佟湘玉摔镜大哭:“额滴五十文钱哟——”
夜里我睡客房,隔板响个没完。
敲击声有节奏,像摩斯密码。
我踹墙吼:“大半夜修坟呢?”
隔壁吕秀才哀怨声飘来:“芙妹逼我背《诗经》,不会不准睡!我正敲墙给对面赌场传信,雇人冒充土匪绑我,好逃一劫……”
“没出息!”郭芙蓉吼声震天,“‘关关雎鸠’都背不利索,还好意思当爹?”
我蒙头睡。
子时,窗棂嗒嗒响。
莫小贝脑袋倒吊下来,辫子扫我脸:“护士姐姐!我嫂子又烧纸咧,还嘟囔‘票房分红’啥的……”
我扒窗一看——佟湘玉蹲枣树下,烧的是一沓泛黄纸片,火苗舔过“武林外传剧本草稿”字样。
白展堂幽灵般闪现,往火堆扔花生:“掌柜的,宁财神都改行搞金融咧,您还惦记这玩意儿?”
“你懂个屁!”佟湘玉抹泪,“当年说好票房过亿去海南旅游,结果哩?大兴昌平都没去成!”
“咱现在不挺好吗?”
“好啥?展堂,额有时候想,要是当年没留这破客栈,额是不是早成龙门镖局一把手咧?”
火堆啪地爆响,灰烬旋上天,像黑色的雪。
次日腹泻事件水落石出——石膏粉掺了莫小贝藏的糖霜,娃们偷吃闹肚子。
我开完药方准备撤,佟湘玉堵门口扭捏:“护士啊,再帮个忙……额这右眼皮跳三天了,是不是有啥血光之灾?”
我扳她眼皮一瞧:“角膜炎,少熬夜算账。”
她哎呦喂地塞我一包银子:“不是这意思!额是想求你做个法事,驱驱邪!”
“我是护士,不是道士。”
“差不多嘛!都穿白大褂!”
我扭头就走。
燕小六横刀拦路:“且慢!昨夜县太爷的鹦鹉丢了,嫌疑鸟毛落在您药箱上——请配合调查!”
我翻箱倒柜,真抖出根绿毛。
郭芙蓉叉腰大笑:“准是昨儿这鹦鹉飞我院里,啄我头饰上的绒球来着!”
吕秀才小声补充:“那鹦鹉最爱学舌,失踪前一直喊‘子曾经曰过,医保卡报销八成’……”
真相大白,我拎箱出镇。
佟湘玉追来塞一包馒头:“路上吃!额瞧你像没家的,同福客栈虽破,好歹能遮风挡雨!”
我捏紧馒头,皮笑肉不笑:“掌柜的,您这地方,比急诊室还累心。”
官道尘土飞扬,我回头瞥最后一眼——客栈二楼窗口,白展堂和郭芙蓉正互扔花生米,吕秀才捧书追娃,莫小贝偷摸往李大嘴锅里撒辣椒面。
佟湘玉倚门挥帕子,陕西腔顺风飘来:“下回拉肚子还找你啊——”
我啐口痰。
这鬼地方,瘟疫都比这儿清净。
可不知为啥,走了二里地,我摸出馒头啃了一口——居然是糖馅的。
操。
居然有点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