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房里很安静。
午后的阳光透过半掩的百叶窗,斜斜地切割进来,在洁白的床单上投下暖金色的光斑,空气里浮动着细小的尘埃。消毒水的味道被窗外吹进来的、带着青草气息的微风冲淡了些许。只有床头监护仪发出规律的、轻微的“嘀嗒”声,和空调低沉的送风声交织在一起,像一支单调却令人心安的背景音。
我坐在病床边的陪护椅上,双脚包着厚厚的纱布,搁在另一张矮凳上。手里捧着一本摊开的书,视线却无法聚焦在密密麻麻的文字上。眼角余光,几乎是不受控制地,一遍又一遍,描摹着床上那个人的睡颜。
高筱贝睡得很沉。厚重的白色石膏像一副沉重的盔甲,将他受伤的左腿从脚踝到小腿中部牢牢固定,高高地架在支架上。露在薄被外的右手手背上,输液针连接着透明的管子,药液正缓慢而均匀地滴落。他的脸色依旧带着大病初愈的苍白,但比起手术刚结束时那种近乎透明的脆弱,总算多了几分活气。湿漉漉的头发早已干透,柔顺地贴在额角,几缕碎发随着他平稳的呼吸微微起伏。阳光落在他脸上,给那过分白皙的皮肤镀上了一层浅金色的光晕,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浓密的扇形阴影,遮住了那双总是承载了太多情绪的眼睛。只有那微微蹙起的眉心,像是凝结着某种沉睡中也不曾散去的阴霾,让人看着心头发紧。
时间在寂静中缓慢流淌。窗外偶尔传来几声清脆的鸟鸣。我放下书,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书页粗糙的边缘。目光再次落回他脸上,落在他微蹙的眉心和略显干燥的唇瓣上。
鬼使神差地,我的手伸进了外套口袋。指尖触碰到一个微凉、光滑的小方块。是刚才路过楼下便利店时,顺手买的一小盒薄荷糖。清凉提神的那种。以前在后台,他嗓子用得狠了,或者排练累了,总喜欢含一颗。
小心翼翼地剥开一颗糖纸,生怕发出一点声响。浅绿色的透明糖球,散发着淡淡的薄荷清香。我屏住呼吸,身体微微前倾,动作轻得像羽毛拂过水面。捏着那颗小小的糖球,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谨慎,凑近他微张的唇缝。
心跳在胸腔里擂动,指尖因为紧张而微微颤抖。
就在糖球即将触碰到他唇瓣的瞬间——
那覆盖在眼睑下的浓密睫毛,如同蝶翼般,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
紧接着,那双紧闭的眼睛,极其缓慢地、带着一丝初醒的迷茫和沉重,掀开了一条缝隙。
光线似乎有些刺眼,他下意识地眯了眯眼,浓密的睫毛像小刷子一样扑闪着。眼神最初是涣散的、失焦的,如同蒙着一层薄雾,茫然地落在虚空中的某一点。那层薄雾渐渐散去,瞳孔开始缓慢地聚焦,带着初醒的懵懂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
然后,他的目光,如同被无形的磁石牵引,一点点地移动,最终……落在了我的脸上。
四目相对。
空气仿佛凝固了一瞬。
那双刚刚睁开的眼睛里,清晰地映出我有些慌乱、还捏着糖球悬在他唇边、身体微微前倾的倒影。初醒的茫然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一丝猝不及防的惊讶,一丝深藏的痛苦和脆弱,一丝被猝然闯入私人领域的无措,还有……一丝我无法解读的、浓得化不开的疲惫。
时间仿佛被拉长。病房里只剩下监护仪规律的“嘀嗒”声,和我骤然变得清晰的心跳声。
他的视线,从我的眼睛,缓缓下移,最终定格在我捏着那颗浅绿色薄荷糖的指尖上。停留了片刻。眼神里翻涌的情绪似乎沉淀了一下,最终归于一种近乎死寂的平静。他没有说话,只是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巨大的疲惫,重新闭上了眼睛。
浓密的睫毛再次覆盖下来,隔绝了所有可能的情绪交流。仿佛刚才那短暂的对视,只是我的错觉。
悬在半空的手指,像是被无形的冰针刺了一下,瞬间变得僵硬冰凉。那颗散发着清凉气息的薄荷糖,此刻也变得无比烫手。巨大的失落和一种被无声拒绝的难堪,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我淹没。脸上火辣辣的,像是被无形的耳光抽过。
我仓皇地缩回手,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那颗糖被我紧紧攥在掌心,冰凉的糖纸硌得生疼。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发不出一点声音。我默默地低下头,将那点可怜的勇气和试探,连同那颗薄荷糖,一起狼狈地塞回了口袋深处。
病房里再次陷入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只有阳光在无声地移动,将窗格的影子拉长。
他闭着眼睛,呼吸平稳,仿佛再次沉沉睡去。但我能感觉到,那是一种刻意的、带着疏离的沉默。那道无形的墙,比石膏更坚硬,再次横亘在我们之间。
就在这时,病房的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
一个毛茸茸的、顶着板寸的脑袋探了进来,铜铃般的眼睛滴溜溜地转着,先是扫了一眼床上闭着眼的高筱贝,然后目光精准地落在了低着头、像个做错事孩子般坐在陪护椅上的我。
是烧饼。
他脸上那标志性的、带着点憨气和莽撞的表情,在看到病房里这诡异沉寂的气氛时,瞬间收敛了大半。他轻手轻脚地溜进来,反手带上门,手里还提着一个印着某知名粥铺logo的保温袋。
“嘘——”他竖起一根粗壮的手指放在唇边,冲我做了个夸张的噤声动作,然后蹑手蹑脚地走到我旁边,一屁股坐在旁边的空椅子上,椅子腿发出轻微的“嘎吱”声。
“睡着了?”烧饼压低声音,用气音问我,眼神瞟向病床。
我勉强点了点头,喉咙依旧发紧,说不出话。
“啧,”烧饼撇撇嘴,目光落在我包得像粽子似的脚上,眉头拧了起来,“你这脚……行不行啊?栾哥让我给你带了点吃的。”他把那个保温袋塞到我手里,沉甸甸的,带着温热。
“谢谢饼哥……”我低声道谢,声音干涩。
“甭客气。”烧饼摆摆手,随即又凑近了些,声音压得更低,带着点恨铁不成钢的意味,目光却瞥向病床上那个“熟睡”的身影,“我说丫头,你也甭跟这儿耗着了!该吃吃,该喝喝!这小子命硬着呢!死不了!你是不知道,昨晚上你走了以后,栾哥守了大半夜,这小子醒过来一次,麻药劲儿没过,迷迷糊糊的,嘴里就念叨俩字儿……”
烧饼故意卖了个关子,铜铃眼瞪着我。
我的心猛地一提!下意识地看向高筱贝。他依旧闭着眼,但搭在薄被外的手指,似乎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
“念叨啥?”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念叨‘冷’!”烧饼一拍大腿,声音没压住,在安静的病房里显得有点突兀。他立刻心虚地缩了缩脖子,看了一眼病床,见高筱贝没反应,才又压低声音,“翻来覆去就是‘冷……冷……’!护士给加了两床被子都不管用!栾哥没办法,就坐他床边,把他那只没打针的手攥手里捂着。嘿!你猜怎么着?攥了没一会儿,这小子就踏实了!也不喊冷了,睡得那叫一个香!啧,栾哥那手,跟个暖炉似的!”
烧饼绘声绘色地描述着,语气带着点夸张的调侃,眼神却在我和高筱贝之间来回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促狭和……试探。
我的呼吸微微一滞。攥着保温袋提手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目光不由自主地再次飘向病床上那个“沉睡”的身影。他搭在薄被外的那只打着点滴的右手,此刻正安静地放着,手指修长,骨节分明,只是那指尖……在温暖的阳光里,似乎依旧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苍白的凉意。
冷……
是身体失温的后遗症?
还是……心冷?
烧饼的话,像一颗投入死水的小石子,在我心里漾开了一圈圈复杂的涟漪。酸涩,心疼,还有一丝微弱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悸动。
“咳……”一声极其轻微的、带着压抑的咳嗽声,突兀地在寂静的病房里响起。
我和烧饼同时一惊,猛地转头看向病床。
高筱贝不知何时已经睁开了眼睛。那双深邃的眼眸里,初醒的迷茫已经褪尽,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清醒的、带着浓重疲惫的平静。他没有看我们,只是微微蹙着眉,目光落在自己打着厚重石膏的腿上,仿佛在研究什么极其复杂的东西。
“哟!醒啦?”烧饼立刻换上他那副大大咧咧的表情,站起身,凑到床边,“感觉怎么样?腿疼不疼?麻药劲儿过了吧?要不要叫医生?”
一连串的问题砸过去。
高筱贝没有立刻回答。他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感,将目光从石膏腿上移开,先是扫了一眼烧饼那张带着关切和一丝心虚的脸,然后……那目光如同羽毛般,极其短暂地、几乎是一触即离地,掠过了我的方向。
那眼神很平静,平静得像一潭深不见底的寒水,没有波澜,没有情绪,只有一片望不到边际的疲惫和疏离。仿佛我只是病房里一件无关紧要的摆设。
“还好。”他终于开口,声音低沉沙哑,像是许久没有说过话,带着一种干涩的摩擦感。仅仅两个字,都透着一股深深的无力感。说完,他又重新垂下眼帘,浓密的睫毛覆盖下来,再次隔绝了与外界的交流。
烧饼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有些尴尬地搓了搓手。“那个……栾哥让我带了粥过来。皮蛋瘦肉粥,你以前爱喝的那家。”他指了指我手里的保温袋,“还有小菜,清淡的。”
高筱贝依旧垂着眼,没有任何反应,像是没听见。
烧饼求助似的看向我,用眼神示意。
我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酸涩和忐忑。拎着那个沉甸甸的保温袋,忍着脚底的刺痛,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地挪到病床边。每一步都小心翼翼,生怕发出一点声响惊扰了他。
保温袋放在床头柜上,发出轻微的磕碰声。我小心翼翼地拧开保温桶的盖子,一股温润的、带着皮蛋和肉糜香气的热雾瞬间升腾起来,弥漫在空气中。我拿出配套的小碗和勺子,舀了小半碗热粥。粥熬得恰到好处,米粒软糯开花,皮蛋和瘦肉丁点缀其中。
“筱贝哥……”我端着那碗温热的粥,声音放得极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和小心翼翼,“吃点东西吧?医生说……你需要补充体力。” 这声久违的、带着试探的“筱贝哥”,出口的瞬间,我的心也跟着揪紧了。
高筱贝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他没有抬头,也没有睁眼,只是搭在薄被外的那只右手的手指,似乎更加用力地蜷缩了一下,指节泛白。
病房里再次陷入令人窒息的沉默。只有粥碗里袅袅升起的热气,在无声地飘散。
烧饼站在一旁,看看高筱贝,又看看我端着粥碗僵立的样子,急得抓耳挠腮,却又不敢出声。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那碗粥的热气渐渐淡了。
就在我的心一点点沉下去,手臂也开始发酸的时候。
病床上,那个一直沉默着、仿佛与世隔绝的身影,终于有了极其细微的动作。
他的喉结,极其缓慢地……滚动了一下。
然后,那双紧闭的眼睛,极其艰难地、带着一种仿佛耗尽所有力气的沉重感,缓缓地……掀开了一条缝隙。
他没有看我,目光依旧垂落着,长长的睫毛如同疲惫的蝶翼,覆盖着大半眼眸。他的视线,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凝滞的迟滞,落在了我手中那碗已经不再冒热气的粥上。
停留了很久。
久到我几乎以为他又要重新闭上眼,彻底拒绝。
终于,他极其轻微地、幅度小到几乎难以察觉地……点了一下头。
那点头的动作,轻微得像风中摇曳的烛火,带着一种巨大的疲惫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妥协。但对我而言,却如同天籁!
巨大的喜悦和一丝难以置信的酸楚瞬间冲上眼眶!我强忍着鼻尖的酸意,生怕惊扰了他这来之不易的回应。小心翼翼地,用勺子舀起一点点温热的粥,轻轻吹了吹,确保温度适宜,然后,屏住呼吸,动作轻柔得如同对待稀世珍宝,将勺子缓缓递到了他的唇边。
高筱贝依旧没有看我。他的目光低垂着,落在勺子上。浓密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浓重的阴影,遮住了所有可能的情绪。他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机械的顺从,微微张开了苍白的唇。
温热的粥,终于送入了他的口中。
他极其缓慢地、有些艰难地吞咽着。喉结随着吞咽的动作上下滚动,带着一种脆弱感。眉头依旧微微蹙着,仿佛连吞咽这样简单的动作都耗费了他巨大的力气。
一勺,又一勺。
我专注地喂着,动作轻柔而稳定,每一次都仔细地吹凉,每一次都小心翼翼。整个过程中,他始终没有抬起眼,没有看我一眼。我们之间没有任何语言交流,只有勺子偶尔碰到碗壁的轻微声响,和他缓慢吞咽的声音。
但这无声的喂食,却像一道微弱却温暖的光,艰难地、一点一点地,穿透了横亘在我们之间那层厚厚的冰墙。
烧饼不知何时已经悄悄退出了病房,轻轻带上了门。
窗外的阳光,不知何时偏移了角度,将整个病床笼罩在温暖的金色里。监护仪的“嘀嗒”声依旧规律,却仿佛不再那么冰冷单调。
当碗里的粥见了底,我放下碗勺,用纸巾轻轻替他擦拭了一下嘴角。动作轻柔得如同羽毛拂过。
他依旧闭着眼,靠在枕头上,呼吸似乎比刚才平稳了一些。微蹙的眉心,似乎也舒展了那么一丝丝微不可查的弧度。
阳光落在他苍白的脸上,那层冰冷的疏离感,似乎被这暖意融化了一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