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消毒水的气味渐渐被窗外初夏的草木清气取代。高筱贝腿上的石膏依旧沉重,但病房里的空气不再凝滞如冰。那场无声的喂食,像一把钝锈的钥匙,艰难地转动了锈死的锁芯,在厚重的隔阂上撬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
他开始接受我的存在。虽然依旧沉默居多,眼神也常常低垂着,避开我的视线,带着一种大病初愈后的脆弱和挥之不去的疲惫,但至少,不再是无视。我给他倒水,他会低低地说声“谢谢”。护士来换药检查,他配合着,目光偶尔掠过站在一旁的我,会极快地移开,但那瞬间的交汇,不再是一片死寂的寒冰,而是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被惊扰的涟漪。
烧饼和栾云平来得勤。烧饼每次来都咋咋呼呼,拎着各种补品和水果,试图用他的大嗓门驱散病房的沉闷,话题也总是不着边际。
“筱贝!瞅瞅饼哥给你带啥了!上好的辽参!炖汤补气!比那白粥强多了!”烧饼把一个包装精美的盒子“咚”地放在床头柜上,震得水杯都晃了晃。
高筱贝靠在升起的床头,目光落在窗外摇曳的梧桐树叶上,闻言只是几不可察地牵动了一下嘴角,算是回应。
“嘿!你小子,还不领情?”烧饼一屁股坐在床边的椅子上,椅子腿发出痛苦的呻吟,“你是不知道,这两天后台可热闹了!新来那帮学员,啧啧,嗓子一个比一个亮,就是活儿太糙!昨儿个对词儿,侯筱楼差点没让一新来的捧哏给噎死!那包袱抖得,跟扔炸弹似的,炸得满场鸦雀无声!侯筱楼那脸黑的,跟锅底似的!哈哈哈!”烧饼笑得前仰后合,铜铃眼里闪着幸灾乐祸的光。
高筱贝静静地听着,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搭在薄被外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又缓缓松开。那细微的动作,像投入湖心的一颗小石子,在我心里漾开一圈涟漪。他是在想后台吗?想那些熟悉的喧嚣,想那些练功的汗水,想那些舞台上的聚光灯?
栾云平则沉稳得多。他来时通常带着处理不完的文件,或者接不完的电话。他会坐在窗边的沙发上,一边处理事务,一边偶尔抬眼看看高筱贝的状态,或者问问医生最新的恢复情况。他说话言简意赅,却总能精准地落在点子上。
“恢复期要静养,但心气儿不能泄。”一次,栾云平合上文件夹,目光平静地看向高筱贝,“腿坏了,脑子没坏,耳朵没坏。多听听,多想想。这次摔了跟头,未必全是坏事。”他的语气平淡,听不出情绪,但镜片后的目光锐利依旧,仿佛能穿透皮肉,看到骨头缝里的东西。
高筱贝垂着眼,没说话,只是放在薄被上的手,指尖微微动了一下。
日子在输液管的滴答声和偶尔的交谈中滑过。高筱贝的身体在缓慢恢复,苍白褪去,脸颊有了点血色,只是眉宇间那缕挥之不去的疲惫和沉郁,像一层薄薄的阴翳,始终笼罩着他。那道撬开的缝隙,似乎也停滞了,没有再扩大分毫。
转折点,发生在第一次复健的日子。
复健室在住院部一楼尽头,宽敞明亮,充斥着消毒水和汗水混合的独特气味。各种冰冷的金属器械反射着顶灯的光线。康复师是个四十岁左右、表情严肃的男医生,姓王。他指挥着我和护工,小心翼翼地将高筱贝从轮椅上搀扶起来,挪到双杠旁边。
高筱贝的右脚刚接触到冰冷的地面,身体就猛地一僵!石膏固定下的左腿无法承重,钻心的疼痛瞬间从脚踝处炸开!他闷哼一声,额头瞬间沁出细密的冷汗,脸色唰地一下又白了回去!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往下坠!
我和护工赶紧用力架住他,才勉强稳住。他全身的重量几乎都压在我们身上,身体因为剧痛而微微颤抖着,牙关紧咬,下颌线绷得死紧。
“放松!伤腿不能用力!重心移到好腿上!”王医生在旁边冷静地指导,声音没有波澜,“双手抓稳杠子,靠手臂力量支撑,右脚慢慢往前挪!”
高筱贝深吸一口气,强忍着剧痛,双手死死抓住冰冷的金属杠,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他尝试着抬起右脚,动作极其缓慢、僵硬,每一次微小的移动都伴随着巨大的痛苦和身体不受控制的摇晃。汗水顺着他的鬓角滑落,滴在地板上,晕开小小的湿痕。他紧咬着下唇,唇瓣被咬得发白,甚至隐隐透出血丝。
那是一种无声的、却无比惨烈的挣扎。像一只折翼的鸟,在泥泞中徒劳地扑腾,每一次尝试站起,都伴随着骨断筋折的剧痛和无尽的绝望。
我站在他身侧,用肩膀和手臂支撑着他大部分的重量,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身体每一次因剧痛而爆发的颤抖和瞬间的脱力。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每一次他因疼痛而闷哼,每一次他身体失控地下坠,那只手就攥得更紧一分!巨大的心疼和无力感几乎要将我淹没。
时间在痛苦的煎熬中缓慢流逝。短短几分钟的站立和尝试挪步,漫长得像一个世纪。当王医生终于宣布“休息一下”时,高筱贝整个人像是被抽掉了所有骨头,瞬间脱力,身体猛地往下一沉!
我和护工赶紧用力将他架回轮椅。他瘫坐在轮椅上,头无力地后仰着,抵在椅背上,胸口剧烈起伏,大口喘着粗气,像是刚跑完一场马拉松。汗水彻底浸湿了他的额发和病号服领口,脸色惨白如纸,嘴唇上的血痕更加刺眼。那双深邃的眼睛紧闭着,浓密的睫毛剧烈地颤抖着,仿佛在极力压抑着什么。
整个复健过程,他一声未吭。只有粗重的喘息和身体无法控制的颤抖,诉说着那非人的痛苦。
推着他回病房的路上,气氛压抑得让人窒息。他靠在轮椅里,闭着眼,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连呼吸都带着一种沉重的疲惫。那层好不容易撬开一丝缝隙的冰墙,似乎又在这剧烈的痛苦和挫败感下,重新变得坚固冰冷。
回到病房,护工将他小心地扶上床。他依旧闭着眼,眉头紧锁,像是陷入了某种无法挣脱的梦魇。病房里只剩下我们两人,空气沉重得如同凝固的铅块。
我默默地拧了一条温热的毛巾,走到床边。看着他那张被汗水浸透、惨白脆弱的脸,看着那紧抿的、带着血痕的唇,看着他因痛苦而微微颤抖的睫毛……巨大的心疼和一种想要做点什么的冲动,再次汹涌而上。
手伸进口袋,指尖触碰到那个熟悉的小盒子——薄荷糖旁边,还有一颗单独包着的大白兔奶糖。是早上出门前,特意绕路去买的。他小时候被师父训狠了或者练功累极了,我总会偷偷塞给他一颗大白兔,那甜甜的奶味总能让他紧皱的眉头舒展一点点。
剥开糖纸,浓郁的奶香瞬间在空气中弥散开。我犹豫了一下,还是鼓起勇气,将那颗雪白滚圆的奶糖,小心翼翼地递到了他紧抿的唇边。
“筱贝哥,”我的声音放得极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和小心翼翼的试探,“吃颗糖?甜的……能……能舒服点……”
他依旧闭着眼,没有任何反应,仿佛已经沉沉睡去,或者根本不愿理会。
巨大的失落感再次袭来。就在我准备黯然收回手的时候——
那双紧闭的眼睛,极其缓慢地……掀开了一条缝隙。
没有看我,目光涣散地落在虚空某处,带着浓重的疲惫和一丝被惊扰的茫然。他的视线,极其缓慢地、如同生了锈的齿轮,艰难地转动,最终落在了我指尖那颗雪白的奶糖上。
停留了足足好几秒。
然后,极其轻微地,带着一种巨大的、仿佛耗尽所有力气的疲惫感,他微微张开了苍白的、带着血痕的唇。
没有言语,没有眼神交流。只有这一个细微的、近乎本能的动作。
巨大的惊喜如同电流瞬间窜遍全身!我强压住心头的悸动,小心翼翼地将那颗温热的奶糖送入他口中。
他的舌尖似乎无意识地卷了一下,将糖含住。随即,又闭上了眼睛。浓密的睫毛覆盖下来,遮住了所有可能的情绪。但紧蹙的眉心,似乎在那浓郁的奶香弥漫开来的瞬间,极其细微地……舒展了一点点弧度。
病房里再次安静下来。只有他含着糖,腮帮子微微鼓起,缓慢而均匀的呼吸声。那紧锁的眉心和唇上的血痕,在暖阳下,似乎不再那么触目惊心。
几天后,烧饼来医院时,带来了一个意外的消息。
他大大咧咧地往椅子上一坐,拿起床头柜上的苹果就啃,咔嚓作响。“哎,筱贝,跟你说个事儿,乐呵乐呵!”他一边嚼着苹果,一边含糊不清地说,“你猜怎么着?前两天郭老师来小剧场看新学员考核,你猜谁撞枪口上了?”
高筱贝靠在床头,腿上摊着一本翻开的书,但目光显然没落在字上。闻言,他抬起眼,看向烧饼,眼神里带着一丝询问的微光。
“就侯筱楼那新搭档!叫啥来着?对,李筱奎!”烧饼咽下苹果,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幸灾乐祸,“那小子,台上紧张得跟什么似的!嘴瓢!忘词儿!捧哏捧得跟砸夯似的!一个好好的‘腿子活’(相声术语,指需要腿脚配合的表演),让他捧得稀碎!观众没乐,师父脸都绿了!”
烧饼模仿着师父可能的表情,惟妙惟肖:“师父当时就坐台下,脸一沉,直接拿扇子点了点台侧!等下了台,后台那叫一个静!师父瞅着侯筱楼跟那李筱奎,慢悠悠来了一句:‘筱楼啊,你这捧哏……是打算把观众都捧睡着喽?’ 哈哈哈!你是没看见侯筱楼那脸色!跟开了染坊似的!李筱奎更是臊得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
烧饼笑得前仰后合,唾沫星子差点喷到高筱贝的被子上。
高筱贝安静地听着,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搭在书页上的手指,无意识地轻轻敲击着纸张边缘。听到师父那句点评时,他那双深邃的眼眸里,极快地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波动。像是平静的湖面被投入一颗小石子,漾开一圈极其细微的涟漪。那涟漪里,似乎混杂着一丝对侯筱楼的感同身受?一丝对舞台失误的本能警觉?甚至……一丝极其微弱、难以捕捉的,对那个熟悉的、充满挑战又让人热血沸腾的舞台的……怀念?
这丝细微的波动稍纵即逝。他很快又垂下眼帘,目光重新落回书页上,浓密的睫毛覆盖下来,遮住了所有情绪。只是那轻轻敲击书页的手指,停顿了下来。
“然后呢?”我忍不住问了一句。侯筱楼是筱贝多年的搭档,也是关系很好的师兄弟。
“然后?”烧饼撇撇嘴,把苹果核精准地扔进墙角的垃圾桶,“还能咋样?师父一句话,侯筱楼这脸可丢大发了!这两天后台练功,侯筱楼那脸拉得比驴脸还长!对李筱奎更是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要求严得吓人!那小子也是倒霉,撞师父枪口上不说,还摊上侯筱楼这么个较真儿的!啧啧,我看啊,这搭档悬了!”
烧饼说着,又拿起一个橘子开始剥,目光瞟向高筱贝:“我说筱贝,你可得赶紧好利索喽!侯筱楼那小子,没你镇着,都快成‘捧哏杀手’了!后台现在暗流涌动的,我看他那新搭档,指不定哪天就让他给练趴下了!到时候还得你回去收拾残局!”
“饼哥,”高筱贝终于开口,声音低沉平静,听不出情绪,“别瞎说。筱楼……有他的道理。” 他顿了顿,目光依旧落在书页上,指尖却无意识地捻起书页的一角,“师爷……也是为了他们好。”
“得得得!就你会当好人!”烧饼不以为然地摆摆手,把剥好的橘子掰了一半递给我,自己塞了一大瓣进嘴里,“反正啊,后台现在可没你在的时候那么顺溜!栾哥这两天也忙,管不了那么细。你赶紧养好,早点回来!省得侯筱楼那小子把后台搞得乌烟瘴气!”
烧饼又絮絮叨叨说了些后台其他师兄弟的趣事和琐碎,高筱贝大多时候只是安静地听着,偶尔回应一两句,声音依旧低沉,带着大病初愈的沙哑和疲惫,但眉宇间那层沉沉的阴翳,似乎在烧饼这插科打诨的絮叨中,被冲淡了那么一丝丝。
送走烧饼,病房里恢复了安静。高筱贝靠在床头,没有再看书,目光望着窗外,眼神有些放空。夕阳的金辉透过窗棂,在他苍白的侧脸上投下暖色的光晕。
“筱贝哥,”我轻声开口,打破了沉默,将一杯温水递到他手边,“喝点水?”
他像是被惊醒,目光从窗外收回,落在我递过来的水杯上。没有立刻接,只是静静地看着那清澈的水面。过了几秒,才缓缓伸出手,指尖有些凉,接过了杯子。低低地说了一声:“谢谢。”
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我看着他小口地啜饮着温水,喉结随着吞咽的动作上下滚动。夕阳的金光落在他低垂的眼睫上,投下浓密的阴影。刚才烧饼带来的后台消息,像投入深潭的石子,虽然表面波澜不惊,但我知道,那潭水深处,必定不再平静。
他需要时间。需要时间愈合腿上的伤,更需要时间,去消化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和后台那看不见的“暗流涌动”。
而我,能做的,或许就是像那颗大白兔奶糖一样,在他每一次复健的痛苦挣扎后,在他每一次被后台消息触动心绪时,默默地递上一点点微不足道的、却带着熟悉甜味的慰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