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末的金陵,暑气尚未消尽,曾国藩大营内却比往年多了几分沉闷。
竹影摇曳的侍王府后花园里,墨绿色的竹叶垂落如帘,将日光晒成细碎的光斑,落在竹凉床上。
曾国藩半倚在凉床之上,膝头摊着一叠公文,指尖悬在纸页上方,迟迟未落——他的心神早已飘到了千里之外的京城。
“大哥,”曾国荃的声音带着几分焦躁,从竹林外传来,打破了这份刻意营造的静谧。
“圣旨前天就该到了,如今都八月了,竟还无半点音信,莫不是路上出了岔子?”
曾国藩抬眸望向弟弟,脸上阴云密布,未作言语。
攻克金陵的六百里红旗报捷折,六月二十三日便已拜发,按六百里加急的日程,五日抵京,朝廷商议再传旨,再加几日耽搁,七月下旬也该到金陵了。
可如今已过月末,朝廷的封赏却如石沉大海,杳无音讯。
这份迟来的旨意,像一根细刺,扎在每个参与攻克金陵的将士心头,更让曾国藩的思绪翻涌难平。
竹凉床旁的茶几上,笔墨纸砚静置着,却无半分写字的心思。
他想起田家镇的那个夜晚,周寿昌悄悄传来的“攻克金陵首功者封王”的金口纶音,想起王世佺赠剑时的殷切期许,想起武昌、田镇的捷报频传,那时的自己,何等意气风发,以为封王之愿触手可及。
可三藩之乱后,汉人不封王的祖制,像一道无形的枷锁,始终悬在头顶。
即便文宗有心践诺,满蒙亲贵也必会以祖制为由阻挠;更何况如今文宗已逝,慈禧太后垂帘听政,这份封王的许诺,早已成了镜花水月。
曾国藩曾为此遗憾过,尤其在安庆大捷、金陵克复已成定局时,还曾幻想文宗若在,或有一线转机。
可转念一想,老子有言“不敢为天下先”,这天下人艳羡的巍巍高爵,若真的落在自己头上,未必是福,反倒如坐炉火之上,惹来无穷纷扰。
这般想来,他虽将“封王”之念淡了些,却仍难掩对“封侯”的期待——自三藩之乱后,文职官员从未封过侯,自己虽未亲临城下督战,却总揽全局,这份破格之赏,朝廷会否赐下?
更让他烦心的,还有李鸿章、左宗棠、沈葆桢、鲍超等人。
李鸿章在江苏牵制长毛主力,左宗棠在浙江攻城略地,沈葆桢在江西稳固后方,鲍超更是率部深入两湖战场对抗革命军,他们皆为攻克金陵立下赫赫战功。
朝廷又将如何封赏他们?
赏赐轻了,难平众将之心;赏赐重了,又恐朝廷忌惮。
这一桩桩、一件件,如乱麻般缠绕在曾国藩心头,让他连批阅公文的耐心都渐渐消磨殆尽。
索性将公文推至一旁,曾国藩闭上眼,竹林里的风掠过耳畔,带着草木的清香。
可这风却吹不散他心中的烦忧,反倒让那份对朝廷旨意的揣测愈发清晰。
他躺在竹床上,听着远处营帐里隐约的操练声,只觉这静谧的竹林,竟成了最煎熬的囚笼——等的不是捷报,不是战功,而是朝廷的一纸封赏,这等待里的忐忑与期待,比任何一场硬仗都更磨人。
“曾帅!上喻到了!”
曾国藩被一声高喊惊得抬起头来,只见彭玉麟、杨岳斌、萧孚泗、刘连捷、朱洪章、彭毓橘等人簇拥着折差欢天喜地走过来,众人脸上皆是抑制不住的喜色,连一向沉稳的彭玉麟,眼角也带着几分急切的亮光,仿佛那上谕里藏着的不是文字,而是众人心心念念已久的定心丸。
“好,好!”曾国藩激动得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胸口起伏着,连声音都带着些不易察觉的颤抖。
他下意识地伸手抚平衣摆上的褶皱,又抬手整理了下冠冕,仿佛要以最庄重的姿态迎接这份迟来的圣意。
停了好久,他才缓过神来,深吸一口气,沉声道:“大家都到大厅里去,待我换好衣后一起接旨。”
众人齐声应和,脚步虽快,却刻意放轻了些,唯恐扰了这即将到来的庄重时刻。
折差躬身立在原地,双手将明黄的上谕捧得高些,指尖微微用力,似在传递着那份来自京城的重量。
曾国藩转身往内室走去,脚步比往日急了些,却仍保持着统帅的沉稳——他知道,这换衣的片刻,不仅是整理衣冠,更是平复心绪的最后时刻。
他想起这几日的焦灼等待,想起攻克金陵时将士们的浴血奋战,想起朝堂上可能的纷争与考量,种种思绪在心头翻涌,最终都化作一句无声的默念:“但愿不负众望,不负君恩。”
大厅里早已摆好香案,红绸铺地,香炉中青烟袅袅升起,将明黄的圣旨映得愈发庄重。
曾国藩换上簇新的朝服,顶戴花翎齐整,缓步走入时,众人立刻按品级站定,鸦雀无声。
曾国藩接旨,行三叩九拜大礼,展开诵读。
其洪亮的湘乡官话响起:“金陵克复,逆首自焚,贼党尽歼,洪仁达、洪仁发等被生擒。朕与天下臣民欣慰。”
曾国藩继续诵读,众人却已不在意,注意力转向下文。
“钦差大臣协办大学士两江总督曾国藩。” 这句话提起众人之心,上谕核心到来。
“自咸丰三年在湖南首倡团练,创立舟师,屡建殊功。”
“东征以来,迭复徽州郡县,拔安庆省城,分檄水陆将士,规复下游州郡。
“幸大功告成,逆首诛锄。曾国藩着加恩赏加太子太保衔,锡封一等侯爵,世袭罔替,赏戴双眼花翎。”
众人看着曾国藩,只见他脸色平静,无任何表情,佩服其超人涵养。
暗暗感叹:“握草,不愧是曾帅,这都不激动”
“怪不得人家是帅,我们是将呢?悄悄人家这涵养!”
“浙江巡抚曾国荃。”
众人转向曾国荃。
“以诸生从戎,随同曾国藩剿贼数省,功绩颇着。”
“咸丰十年由湘募勇,克复安庆省城,同治元、二年连克巢县等地,率水陆各营进逼金陵,驻扎雨花台。”
“本年正月克复钟山石垒,合江宁之围。”
督率将士鏖战,开挖地道,躬冒矢石半月之久,克复全城,歼除首恶。”
“曾国荃着赏加太子少保衔,锡封一等伯爵,赏戴双眼花翎。”
众人羡慕的看向曾国荃,然而却发现其面色铁青,甚至都握着拳头!
牙齿咬得作响!众人不解——什么情况,封伯爵了,还不满意?
有人悄悄瞥向曾国藩,只见曾国藩依旧神色沉静,仿佛对弟弟的失态毫不意外,只是指尖在袖中轻轻一动,似有劝诫之意,却终究未开口。
场内原本因封赏而起的欣然氛围瞬间凝滞,连风拂过旌旗的声响都显得格外刺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