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谕宣读完毕,众人跪在那里,仿佛两宫太后的训话完毕,但仍板着冷峻的面孔。
风卷起地上的尘土,掠过众人僵硬的衣袍,连呼吸都刻意放得极轻,生怕打破这份凝滞的沉默——这沉默里裹着封赏的荣光,也藏着曾国荃攥紧的拳头与众人揣测的心思,像一层无形的网,将所有人罩在原地。
“诸位请起。”
曾国藩收好上谕,指尖抚过诏书上“一等侯爵”的墨字,面上强打着笑容对大家说,声音沉稳却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今天是大喜日子,应当高高兴兴,明天本督略备薄宴,祝贺诸位荣升。圣旨英明洞达,望各位切实记住,勿使骤胜而骄,庶可长承恩眷。”
他刻意将“勿骄”二字说得重了些,目光扫过众人,尤其是曾国荃方才站立的位置,似在提醒,又似在安抚——提醒众人收敛心绪,也安抚那未散的怨怼。
过了好一阵子,曾国荃才带头站起。
他的动作带着几分僵硬,靴底碾过地面的碎石,发出刺耳的声响。
他阴森森地走进内室,背影挺得笔直,却透着一股压抑的戾气,仿佛将满腔的不甘都压进了脊梁里,连袍角拂过门槛时都带着几分狠劲,没有回头,也没有对任何人说一句话。
众人见状,兴致瞬间散得一干二净,原本因封赏而起的喜悦早已烟消云散,只剩下满心的复杂与揣测。
有人低头整理衣襟,掩饰眼中的茫然;
有人悄悄瞥向内室的方向,又迅速收回目光,生怕惹了是非;
还有人默默起身,脚步沉重地朝营帐走去,连平日里惯常的寒暄都省了,只留下一串沉默的脚步声,在空旷的校场上渐渐远去。
第二天一大早。
曾国荃病了,不知是身病还是心病。
竟然浑身起了红色小斑点,左肩下还长了一个肉包,居然有铜钱大。
曾国藩闻言大惊,匆匆套上朝服便往曾国荃府中赶,连轿帘都未及放下,便催促轿夫加快脚步。
昨日封赏时弟弟的失态还在眼前,今日又添这莫名病症,他心中早已翻涌起无数揣测,唯恐是郁结攻心所致。
“老九,你这是湿毒,不要紧的,”
曾国藩一进内室便见曾国荃卧在榻上,面色晦暗,额头渗着冷汗,连忙上前握住他的手腕,指尖触到滚烫的皮肤,又强笑着安慰道。
“前几个月辛劳过度,日夜守在战场,毒气攻心,现在发出来最好,排了毒便能痊愈。”
“大哥。”
曾国荃抓住哥哥的手,手烫得厉害,声音带着几分沙哑与哽咽。
“带兵杀贼,攻城略地,死尚且不怕,还怕癣疥之病吗?我是心里难受呀!”
话未说完,眼眶竟微微发红,那副铁骨铮铮的模样,此刻却透着几分委屈与不甘。
“老九,你心里哪些事感到难受?”
曾国藩慈爱地凝视着弟弟,其实他已知七八分——昨日封赏时弟弟攥紧的拳头、阴沉的神色,早已暴露了心绪,只是他不愿戳破,只盼弟弟自己想开些。
“大哥,我曾听你说过,文宗亲口许诺,最先攻下金陵城的封王,皇太后、皇上应当遵循。”
曾国荃猛地坐起身,因动作太急牵动了肩上的肉包,疼得眉头一皱,却仍固执地盯着曾国藩。
“我这不是为自己争,是觉得咱们兄弟拼死打下的金陵,不该落得这般结局。”
曾国藩心中一惊,这个不识时务的老九,居然还有如此非分的想法!
朝廷封赏向来谨慎,封王更是自古以来极少数功臣的殊荣,岂能因一句“文宗许诺”便妄加揣测?
他暗叹弟弟狂妄,却又心疼其一片赤诚,忙压住心头的不悦,仍以慈爱的口吻说:“老九,你这个想法万万不可有。文宗那句话,是康福在北京听周荇农说的,真假难辨,即便真是文宗一时兴起之言,如今两宫垂帘,朝局微妙,又岂会轻易兑现?你为此难受,徒增烦恼罢了。”
“就如大哥所说,不封王,难道不可以封公爵吗?就是不封公,我也应当封侯呀!”
曾国荃攥紧了拳头,声音陡然提高,眼中满是愤懑:“大哥封侯理所当然,我不是要和大哥抢这个侯爵。皇太后为何这等小气,舍不得封两个侯呢?难道我曾国荃在雨花台拼死半月的功劳,还抵不上官文在武昌安坐的功劳?”
“小声点,说话要有分寸!”曾国藩见弟弟竟当着下人的面指责起皇太后来,未免太放肆了,便正色道,目光扫过站在一旁的仆从,仆从们立刻低下头,悄悄退到门外。
“须知隔墙有耳,这话若是传出去,不仅于你无益,还会连累整个湘军。”
曾国荃却仍不服气,掀开被子坐直身子,眼神里满是委屈与自负:“攻克金陵是何等艰苦,我敢说,随便换另外哪个人都不可能拿下!官文坐在武昌安富尊荣,整日只知吃喝玩乐,却封了伯爵;李鸿章只收复苏、常,保全上海,便也得封伯爵,这个伯爵太不值钱了嘛!”
“老九,”曾国藩看着弟弟愤懑的模样,神色愈发严肃,语气却依旧沉稳。
“官中堂统辖两湖,为湘军筹饷补员,粮草器械从未短缺,这份功劳是实实在在的,岂是‘安富尊荣’能掩盖的?”
“李鸿章在苏南迭克名城,保全上海,使金陵贼匪进无援兵,退无窜路,牵制了太平军的主力,这份功劳亦是不可磨灭的。两人封伯爵,亦无可厚非。”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曾国荃肩上的肉包上,语重心长道。
“你如今的病症,多半是心中郁结所致。官文、李鸿章封伯,是朝廷平衡各方势力的考量,你若一味纠结于此,只会伤了自己,也坏了湘军的名声。”
曾国荃闻言,胸膛起伏得愈发厉害,却终究没再反驳,只是低下头,看着自己布满老茧的手——那双手曾握着长矛在雨花台冲锋,也曾挖地道时被碎石划得鲜血淋漓,如今却因一封上谕、一场封赏,变得连自己都觉得陌生。
他喉头动了动,终究只化作一声长长的叹息,肩膀也渐渐垮了下去,方才的愤懑与不甘,仿佛被曾国藩这番话压得散了些,却又添了几分难以言说的落寞。
曾国藩见状,心中既怜惜又无奈,伸手轻轻拍了拍弟弟的肩膀,温声道:“你好好歇着,我让府医来为你诊治,再熬些清热解毒的汤药。至于封赏之事,日后莫要再提了,咱们兄弟能为朝廷平定大乱,已是最大的功劳,何必执着于爵位高低?待你病好些,我再与你细说朝局的复杂之处。”
说罢,又叮嘱了仆从几句,才缓缓起身,脚步却比来时沉重了许多——他知道,弟弟心中的疙瘩,不是一剂汤药便能解开的,这朝堂的暗流与人心的复杂,比攻克金陵的战场,更难应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