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国藩的目光扫过众人,语气愈发严厉:“倘若我真的听了你们的话,举兵造反,湘军会是什么下场?”
“我们习惯用铁桶战法,一个城池、一个城池地打,打九江要五年,打安庆要十七个月,那打武昌呢?打保定呢?打北京呢?**从南京到北京,沿途多少城池,我们难道要花上十年、二十年,甚至更久?**”
“到那时,粮草耗尽,士兵疲惫,列强趁机插手,革命军、捻军在背后偷袭,湘军辛苦聚集的二十万人,怕是要在半路上就化作枯骨。”
“满清或许腐败,可它依旧掌控着天下粮仓、赋税重地,我们拿什么跟它耗?拿士兵的命去耗吗?”
他顿了顿,眼神里闪过一丝悲壮与决绝,缓缓念出两句诗:“**竟无片甲还天下,犹有丹青照汗青**。”
诗句在寂静的屋内回荡,每一个字都带着沉甸甸的重量——“你们看,我曾国藩一生打仗,没靠过速战速决的本事,没赢过一场真正意义上的‘巧仗’。可我心中始终记着‘忠义’二字。纵然没有‘片甲还天下’的军事能力,纵然只能用最笨的办法平定叛乱,可我至少能守住‘忠于朝廷’的本心。这‘丹青’之上,若能留下我‘忠义’的笔墨,比什么帝位、什么天下都重要。”
满座将领闻言,眼神里的狂热彻底熄灭,取而代之的是震撼与羞愧。
彭玉麟率先拱手道:“曾帅,是我等目光短浅,只看到兵力,却忘了湘军打仗的短板。若真造反,我们确实难以速胜,反而会拖垮自己。”
杨载福也叹道:“是啊,我们习惯了围困,却忘了打仗需要的是‘巧’,是‘快’,我们确实没有速战速决的能力,贸然造反,只会害了湘军,害了百姓。”
曾国荃更是低下头,声音里带着哽咽:“大哥,我错了……我以为兵多就能赢,却忘了我们打仗的‘笨’,忘了天下的大局。”
曾国藩看着众人幡然醒悟的模样,心中稍安。
他明白,这两句诗不仅是对自己的证明,更是对湘军将领们的警示——**忠义不是空谈,而是要在认清自身短板的基础上,守住本心,不被野心裹挟**。
他走到众人面前,语气缓和了些:“你们都是我的兄弟、我的部下,我从不怀疑你们的忠诚。可造反不是儿戏,不是靠‘拥兵百万’就能成事的。我们湘军的本事,是平定叛乱、恢复秩序,不是去打一场注定耗时耗力、害人害己的仗。只要我们守住‘忠义’,守住‘天下’,就算没有帝位,也能在丹青上留下清白的名字。”
夜色渐深,村落里的灯火渐渐熄灭,可那两句诗却在众人心中久久回荡。
曾国藩用“军事短板”戳破了造反的虚妄,用“丹青照汗青”守住了湘军的本心。
这场深夜的剖心之谈,不仅让将领们彻底打消了造反的念头,也让曾国藩的“忠义”形象在湘军内部更加牢固。
夜色同样笼罩着紫禁城,军机处的烛火彻夜未熄,朝堂之上的气氛比曾国藩所在的村落更显凝重。
面对湘军的“拥立”传闻与各地蜂拥而起的叛乱,朝廷诸臣争论不休,焦头烂额——“处理吧!谁去平定西北、川蜀、两湖的革命军,还有贵州朱明月政权、云南杜文秀大理政权?”
太后宝座下,众臣面面相觑,无人敢应。
僧格林沁麾下的蒙古铁骑虽精锐,却需兼顾京畿防务与北方捻军;地方绿营早已腐朽不堪,难当大任。
若此时强行裁撤湘军、惩办曾国藩,无异于自断臂膀,让叛乱势力趁机坐大。
可**“不处理吧!曾国藩会不会在大清内忧外患之际反了朝廷?”**
那句“东南无主,主公可有意乎”的传言,早已传入宫中,让慈禧与军机大臣们如坐针毡——湘军兵强马壮,曾国藩又深得人心,一旦生变,后果不堪设想。
更棘手的是裁撤湘军后的善后问题:“那些裁去的士卒怎么办?”
二十万湘军士卒多来自湖南乡野,若无妥善安置,极易沦为流寇,反噬朝廷。
朝堂上,有人主张先封赏曾国藩以稳军心,再徐徐图之;有人则力主削减湘军兵额,防止其尾大不掉。
双方争执不下,殿内一片嘈杂,唯有慈禧太后端坐于宝座之上,目光沉静,似在权衡着天平两端的利弊。
烛火在紫禁城军机处的铜兽灯里跳动,将慈禧太后的影子投在御制屏风上,如巨兽般沉凝不动。
当她缓缓吐出“咱们先说说曾氏兄弟封赏的事情吧!文宗曾亲口许诺,最先攻下金陵城的封王,我等应当遵循”时,殿内喧嚣骤然凝滞,连炭盆里银霜炭的爆裂声都清晰可闻——这既是对曾国藩的试探,更是给满朝文武抛出的烫手山芋。
文祥出列时,朝珠与朝服摩擦出细碎声响,他的声音带着文人特有的克制,却字字千钧:“太后明鉴,祖宗之训,汉人不可封王,此乃我大清立国之基。若破此例,恐开异姓封王之端,天下人心将为之动摇。”
他抬眼扫过殿内诸臣,见有人颔首,有人蹙眉,又补充道:“且曾氏兄弟手握重兵,若骤然封王,其势难制,于朝廷实为隐患。此理,太后与诸公皆心知肚明。”
慈禧的指尖轻轻敲击着扶手,目光在文祥与众人间流转,似在掂量这番话的分量。
她当然明白“汉人不可封王”的祖训背后,是满清对汉人势力的警惕,可湘军平定太平天国的功劳摆在眼前,若不加封赏,难堵天下悠悠之口,更恐寒了前线将士的心。
片刻沉吟后,她缓缓道:“既如此,便让曾国藩先剿灭残余革命军,待功成之后再酌情封王。眼下,先封曾国藩为一等毅勇侯,曾国荃为一等威毅伯,以示朝廷优渥。”
这番话看似折中,实则暗藏玄机:将封王之事延后,既给了曾国藩希望,又为自己留足了斡旋余地;而侯爵、伯爵的封赏,既彰显了朝廷的赏罚分明,又未触碰“汉人封王”的底线,堪称一场精妙的政治平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