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廊尽头,消毒水的浓烈气味混杂着雨后尘土沉闷的气息,省国土厅纪检组长李明安转过拐角走了出来。他步履沉稳,带着一种身处风暴边缘却刻意维持的中庸姿态。深灰色的西装外套没有一丝褶皱,在惨白廊灯下泛着内敛的光泽,与周遭惶急的环境格格不入。
“明安同志。”林悦迎上去,声音里的冰锥直接刺出,“这阵仗,什么意思?”
李明安站定,脸上维持着恰到好处的凝重。他推了推鼻梁上的金丝边眼镜,镜片后那双眼睛看似坦诚地看向林悦,深处却有着一层难以击穿的隔膜。“林支队,突发情况,人命关天。”他语气带着惯常的稳重,听不出任何破绽,“正阳同志情况非常凶险。省领导指示,全力以赴救治。看守所的硬件有局限,所以特别协调了具备最高级别心外救治实力的明康国际医疗中心。”
“明康?”林悦几乎是立刻咀嚼到了这个名字背后的意味——远离市局、远离她的监控网,以奢华服务和极端隐私保护着称,是某些阶层避祸托病的上上之选。那是一座嵌着防弹玻璃与无死角监控的奢华牢笼。她嘴角勾起一个极其冰冷的弧度,带着毫不掩饰的质询,“保外就医?李组长,你们这手,伸得够快,也够长的!”
李明安脸上的凝重纹丝未动,仿佛戴着一副精心打磨的面具,只有镜片边缘掠过一丝走廊顶灯的锐芒。“组织程序在走。眼下是急救黄金时间,一切都以挽救生命为第一原则。”他语调平稳,每个字都滴水不漏,“后续转院的车辆、安保,都已就位。林支队,职责所在,请理解配合。”
理解?配合?看着李明安那副“公事公办、一切为了同志”的诚恳面容,一股冰冷的怒意涌上林悦的心头。她太清楚这套程序一旦启动意味着什么。周正阳将从公众视野和法律程序里暂时蒸发,陷入一个由特殊力量严密包裹的真空地带。那些可能随时从他身上撕开的秘密裂口,将被无声无息地重新缝死。这与其说是救治,不如说是最高规格的“静默控制”。
“我需要在场。”林悦盯着李明安的眼睛,一字一句,不容置疑。
李明安缓缓吸了口气,似乎早就预料到她的强硬。“林支队,”他语速放慢,带着一种近乎长辈劝导的意味,“侦讯有侦讯的规则,医疗有医疗的流程。病患现在命悬一线,需要的是静养和顶级的、不受干扰的治疗环境,不是严密的审问流程。况且……”他话锋微顿,目光若有似无地扫过走廊里的便衣身影,“程序已经启动。过度介入,对你,对整个案情的推进,都没好处。冷静,才是对组织负责。”
那温和嗓音下潜藏的警告,如同滑过肌肤的冰冷刀锋,清晰得让人不寒而栗。林悦的手在身侧悄然紧握成拳,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冰冷的无力感裹挟着愤怒开始蔓延。组织程序、省厅指示、级别森严的特殊安保——这些庞大且精密编织的名目像一张罗网,将周正阳隔绝在一个她鞭长莫及的禁区。他们就这样在她眼皮底下,用“救治”的金字招牌,堂而皇之地将那关键的人证拖入了一个她无权触碰的深海。
她咬着牙,腮帮线条紧绷:“谁签的保外申请?”
“特殊情况,特事特办,这是集体决定。”李明安避开了她的锋芒,视线投向紧闭的抢救室大门,“程序文件随后会补全。”
刺眼的灯光在眼底留下斑驳的光晕,林悦站在冰冷的IcU观察窗前,隔着厚厚的、带有滤光功能的玻璃。观察窗设计巧妙,外面可以清晰地看到病房内景,里面却只能看到一片反射的白光。透过观察窗的巨大玻璃,周正阳躺在被精心挑选的单人套间VIp病房中央。病床上方的无影灯光线明亮柔和,将他被罩在纯白被单下的身体轮廓勾勒出来。人似乎缩水了一整圈,几根导线从被单下延伸出来,连接在床边密密麻麻闪烁的各色仪器上。心电监护屏幕上,那代表他生命体征的绿色波形起伏微弱而艰难。一根透明的氧气管弯绕在他口鼻处,随着每一次费力的呼吸,面罩边缘凝结起一小片转瞬即逝的白雾。
病房宽敞得近乎空旷。墙角立着一套昂贵的意大利真皮沙发,旁边的嵌入式冰箱泛着哑光的金属质感。电视屏幕巨大而沉默,套间深处独立卫浴的百叶窗紧闭着。空气里弥漫的是一种极其昂贵的、融合了消毒剂和高档熏香的清冽气味,闻不到一丝普通医院里病人聚集的衰朽气息。
然而这一切被刻意营造的优渥安宁,都被伫立在房门内、如同两根冷硬铁柱般的便衣武警瞬间粉碎。他们紧贴门的内侧站立,面容紧绷,眼神锐利地扫视着房间的每一个角落,也包括窗外走廊可能的任何动静。他们的存在本身,就是一道无声的铁壁。这是奢华宫殿,亦是森严牢笼。
林悦的目光锁在周正阳那张被各种管线切割覆盖的脸上。那张曾经总是挂着精明算计笑容的脸,此刻苍白枯槁,嘴唇没有一丝血色,干裂出一道细微的纹路。额头的汗水在特护灯下闪着油润的光。他整个人像被抽空了所有气力,沉在一片药物催逼出的昏睡中,只有那细微挣扎的胸廓和监护仪屏幕上脆弱却顽强的波动,证明着一条命还在与无形的对手艰难地角力。
她无法进去。
明康国际中心的保安和便衣武警组成了一道无法逾越的铜墙铁壁。没有上级的特定许可,即使是她这个市局专案支队长,也无权踏入这间“生命监护”病房一步。
这感觉糟透了。就像猎人追踪一头带伤的猛兽,在丛林的边缘窥见它隐入洞穴的瞬间,洞口却被另一群武装到牙齿的猎手堵死,宣布这个洞穴拥有神圣不可侵犯的独立法权。所有的努力,眼看就要被这“精心”的隔绝一点点消磨殆尽。
时间在昂贵的石英钟指针的滑动中变得格外粘稠沉重。窗外,阳光透过高级遮光帘的缝隙在光洁如镜的地面上投下缓慢移动的光斑。林悦寸步不离地守在原地,如同一尊沉默的守望雕塑。
不知道煎熬了多久,寂静的病房里,病床上那具沉寂的身体突然剧烈地震颤了一下!
周正阳的喉咙里猛地溢出一种干涩、艰涩的嗬嗬声,如同破旧的风箱在强行拉动!如同溺水之人拼尽全力挣脱水面!紧跟着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呛咳!身体剧烈地弓起!
病房内警报骤响!尖锐而持续!仪器屏幕上代表呼吸的黄色曲线瞬间乱成一团刺眼的麻线!
门口的两个便衣武警身体同时绷紧!几乎是瞬间,两人极其默契地踏前一步,形成一道更严密的人墙,完全隔绝了玻璃外面可能投来的任何审视视线!同时迅速伸手按下了病房内的紧急呼叫键!动作精准流畅,如同演练过千百遍。而原本应该第一时间扑到病床前的专属护士,却明显慢了半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