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云最先反应过来,她立即扶起三恒,三恒又立刻拉上竖爷,三人赶紧扶起躺在地上的香姑和焦火,五个人相互搀扶着快速离开了石屋。那时,洞窟已开始坍塌,洞口上方石土俱下,似地陷,又似山崩。五人顾不上心中恐惧,也顾不上伤口疼痛,彼此拖拽着拼命向来时的洞穴跑去,如同五只受惊的鸭子。
洞顶下落的土石如张开大口的凶残巨兽,紧追着胳膊相缠的五人,在追逐中吞没了洞窟里的石屋,吞没了洞窟中的一切。五人及时奔入来时的洞穴,才侥幸躲过巨兽的血盆大口。
一场惊涛骇浪的余波过后,几人终于能安心喘口气,有闲心查看各自身上的伤,有时间感受失去伙伴的痛。
“成合和北灵……”三恒开了口,却没能说下去,不知是因身痛还是心悲。
“这里随时可能坍塌,我们先离开,回山谷再说。”竖爷剧烈喘息后,脸上恢复平静。在三恒欲言又止、其他同伴陷入沉默时,他似要岔开话题,又似要分散大家注意力以减轻悲伤。只是在昏暗洞穴中,他的嘴唇不易察觉地颤抖着,语气也比平时少了几分淡定,仿佛真的在为洞穴坍塌而紧张。
其他几人依旧沉默不语,但显然听进了竖爷的话 —— 紧接着,大家便动了起来。吉云带头,竖爷殿后,几人排成一列,拖着伤体,沿着曲折向上的洞穴向前走去。
洞壁上的油灯只剩下寥寥几盏,还在散发着昏黄的光。洞穴中比来时还要幽暗,却似乎干燥了很多,霉味也基本消失了。半刻钟后,几人出了洞穴,来到了之前经过并战斗过的洞窟中。那里,焦林的尸体静静地躺在正中间的地上,姬明和姬卫躺在靠近洞壁的地方,似乎已经死去;姬放呆立在姬明和姬卫的身旁,仿佛自从被成合打败后,就一直站立在那里,再也没有移动过。
焦火一进入洞窟,便直奔焦林的尸体旁。他跪在父亲的尸体旁,低着头,一言不发,一动不动,像是在虔诚地祈祷,又像是在默默地回忆。竖爷则缓缓走到姬放的身旁,他先是看了一眼地上的姬明和姬卫,然后看着姬放,轻轻地说道:“姬广死了。”
“姬广?你见过姬广?”石化了似的姬放猛然转过头,瞪大眼睛盯着竖爷,难以置信地说道:“你是竖爷?你怎么在这里?你在哪里见过姬广?”
“穆岸身边的那个黑袍人就是姬广。”竖爷深吸了一口气,接着若有所思地说道,“他潜伏在穆岸的身旁,伺机刺杀穆岸。就在刚才,他以身作为金玻石的毒引,试图与穆岸同归于尽 —— 虽然没能成功,但却破了穆岸的不坏之身,为我们最终能够击杀穆岸创造了条件。”
“哈哈哈!姬广!穆岸!都死了!”姬放突然大笑着喊道,“时间啊!多么仓促!又是多么漫长!我们在其中迷失,在其中堕落!要是姬广不失踪,我们或许不会迷失;要是穆岸不出现,我们或许不会堕落!哈哈哈!”
竖爷还想再与姬放说些什么,可姬放如同疯了一般大叫大笑,情绪彻底失控,对任何外界的介入都毫不理会。竖爷无可奈何,只能放弃继续交谈的念头。此时,焦火已经站起身,背着父亲的尸体径直走向通往山谷的洞廊。香姑和吉云默默跟在焦火身后,三恒则走到竖爷身旁拉他一起走。竖爷想劝说姬放一同离开,然而姬放依旧只是大叫大笑,他只得摇摇头,转身跟着三恒朝焦火等人的方向走去。
当几人再次踏入山谷时,太阳正好升到山谷正上方,温暖的阳光将山谷的每个角落都照得明亮清晰。阳光驱散了潮湿,驱散了霉味,甚至驱散了杀戮与仇恨。山谷西北角的战斗不知何时已经停歇,但聚集的战士们并未散去 —— 他们中有人类、有妖物,或许还有神与魔,无论何种种族,此刻都安静地坐在地上,像是在打坐休息,又似在进行某种神秘仪式。几人的视线被那群战士吸引,当目光扫过阳光下外形各异的人群时,一个身影引起了他们的注意:那是人群中唯一站立的人,面朝竖爷等人的方向挥着手,仿佛在呼唤他们。
当竖爷几人还愣在原地不明所以时,那个挥手的人影动了起来 —— 他离开静坐着的人群,朝竖爷几人的方向走来。
“那是巢居子!”三恒最先认出了人影,于是几人迎着那人影走去。
山谷中间部分因塌陷已成“盆地中的盆地”,地面平整得完全不像刚塌陷过。不久,竖爷几人在山谷正中间原本是地洞的位置与巢居子相遇。巢居子的衣着样貌几乎与竖爷、三恒初次见他时无异,长髯飘飘仍如画中仙人,只是原本浓黑的眉毛变白了,像结了霜。
“你成功了。”巢居子看着竖爷,面带喜色道。
“原来是你早有准备!我说怎么突然有大军帮我们引走并拖住妖魔!”三恒从竖爷身后绕到身前,盯着巢居子大声说。
“没有大军,只有我一人。”巢居子低头看向三恒,微笑着回应。
“啊?”三恒讶异一声,难以置信,“我明明看到大军从山坡冲下,把围困我们的妖魔引走大半,还把山洞里的妖魔几乎全吸引过去了!”
“那只是我制造的幻术罢了。”巢居子笑着解释。
“你究竟是什么人?难道你就是我们一直寻找的仙人?是将我们困在西域的仙人!如今我们成功了,打败了穆岸,完成了任务,你该让我和三恒回到原本的世界了吧!”竖爷震惊地望着巢居子,内心从混沌的恍惚与挥之不去的失落中骤然清醒 —— 他猛然想起自己和三恒来到这个世界的使命,更意识到眼前这位神秘且神通广大的巢居子,绝非普通人类,甚至并非寻常神族。
巢居子的脸色微变,仿佛被揭穿身份般即将动怒,然而他脸上并无怒意,反倒像变戏法似的换了张面孔 —— 那赫然是在西域赠予竖爷和三恒疗伤神药的郭神医!就在两人惊愕之际,那张脸再次变化,化作他们更为熟悉的模样:竟是相伴九年的桃道人的面容。二人张大嘴巴,瞪圆双眼,脸上写满难以置信。
“我是上古神族,不过只是个留恋九州世界的小神。”巢居子再次变回原本的模样,不待两人发问便主动开口,“得知有魔头入侵九州,我不忍世界遭涂炭,便向诸位大神求助。无奈我位卑言轻,加之大神们多不愿插手九州事务,屡屡碰壁。好在最终有一位大神愿施援手:他设下结界,选中你和三恒,将你二人困于西域;我则来到九州,引导你们进入山海界。如今你果然不负所托,除掉了魔头。”
“不是我,”竖爷闻言,摇了摇头,脸色痛苦地说道,“是北灵和成合牺牲了自己,将他们的灵力全部给了我。他们的灵力在我体内催动了玄龟甲,并与玄龟甲的力量一道消灭了穆岸。”
“玄龟甲落在凡人身上并产生羁绊,这是穆岸最想见到的。因为凡人之躯根本无法激活玄龟甲的灵力,更无法催动它,且凡人躯体也无法接受神族直接传输灵力。另外,玄龟甲一旦与人产生羁绊,一定时间内便无法再与他人产生羁绊,所以它与凡人羁绊,就意味着短时间内根本不可能对穆岸构成威胁。他没想到此世神族竟懂化灵为形之术,有两个神族成功将两个神器的一半灵力化成了人。神器灵力不同于人为修炼的灵力,它是万物本灵,是最纯净的灵力,能轻易进入凡人躯体,不会造成太大伤害。两股半个神器的灵力进入你体内,合成一股足以催动已激活的玄龟甲的力量。”巢居子解释道。
“不过,穆岸可是上古最强魔头之一,又在此界吸收了七个神器的灵力,虽说尚未完全融汇,但单凭玄龟甲和两股半个神器的灵力,应该还不足以消灭他吧?” 巢居子接着说,脸上露出疑惑。
竖爷将姬广牺牲自己破了穆岸不坏之身的事告诉巢居子,巢居子这才恍然大悟:“‘硄消木亡是而非’,原来如此!是是非非自在人心。”
“如今一切都明了,一切也该结束了,您让我们离开西域,回故乡吧。”竖爷轻舒一口气,满是期盼地对巢居子说。
“还没结束!”巢居子摇头,面带歉意。
“为什么?穆岸不是死了吗?你把我们弄来不就是为了消灭他吗?”三恒接过话,不解又不悦地问。
“还没结束,九州世界的劫难尚未终结。”巢居子继续摇头道,“你们可还记得西域蒲类的那只土蝼?穆岸随流星坠落西域、挣脱玄龟甲封印后,在西域逗留时遇见了它。土蝼是上古神兽后裔,虽已失去神兽近似人类的智慧,却比普通兽类更具丰沛情感。那土蝼眼中流露的仇恨勾起了穆岸的兴趣,他便教导了它一段时间,还传授了修炼法术的诀窍。以那土蝼对人类的深仇大恨,待百年修炼功成,必将成为九州世界的祸患。唯有百年后除掉那土蝼,结界才会解除,你们方能离开。”
“百年?百年后回去还能做什么?那时舅母、弟弟妹妹他们都不在了,所有亲人、朋友、乡亲都不在了,我们回去还有何意义?你们就不能现在找到土蝼除掉它,以绝后患吗?”三恒没好气地说。
“世界那么广阔,想找到一只躲藏起来的土蝼,谈何容易。”巢居子无奈摇头,随即又道,“时间本身并无意义,重要的是时间承载的东西。十万年与百年本质无异,百年与一个时辰更是没有区别,你们终会明白。”
“仙长,您所言我尚不明白,能否明说?”竖爷强压心中不满问道。
巢居子却对他的问题置若罔闻,自顾自说道:“你们眼下首要之事是返回九州世界,回到西域。穆岸炼化神器灵力、打破世界灵力平衡后,山海界连通九州世界的两处时空漩涡 —— 即一进一出两条通道 —— 已然坍塌。如今唯一的办法,是用我的灵力制造临时时空漩涡送你们回去。”
“临时时空漩涡?那三恒他们回去后便无法再回来了?我看你气息不稳,灵力恐怕所剩不多,制造这般时空漩涡想必灵力消耗巨大,你确定要这么做?”吉云突然走到巢居子跟前,语气紧张。
“是的,你说得没错。”巢居子转头看向吉云,微笑着说,“我刚刚为了拖住被穆岸蛊惑而堕入魔道的那群人类、神族和妖类,耗尽了大部分灵力。如今我所剩灵力仅够制造一个临时时空漩涡,且只能维持极短时间 —— 这个漩涡会耗尽我所有灵力,之后我将变成普通人类留在此界。”
他转而面向竖爷,从袖袋中取出物件,面带歉意道:“接下来,便全靠你们了。这里还剩最后一盒疗伤丹药,你们拿着吧。”
“这……”竖爷一时愕然,既未伸手接丹药,也不知该如何回应。
吉云见巢居子已不计后果,深知那临时时空漩涡必然出现,遂转身凝视三恒的眼睛,满脸不舍地问:“三恒,你能不能留下来?”
“我…我…我不…不是这个世界的人,我得回…回到我的世界,回故乡。”三恒心中猛地一动,似有什么东西闯入心房,在里面蛮横地冲撞。他低头看向地面,结结巴巴道,“要不…要不,你…你跟我…我一起走?”
“可是,我答应过师傅,要建立新的神域,让那些已化为精气的族人重新拥有延续生命的乐土。”吉云轻声说着,眼眶泛起泪光。
三恒抬起头,却不敢直视吉云的眼睛,亦无法再言语,只是呆呆望着她的脸庞,仿佛在追忆什么。
“我要制造时空漩涡了,你们快走吧。”巢居子将药盒塞进竖爷手中,随即左手推掌向前,右手食指抵在唇边,口中念念有词。刹那间,一道形似传送门的拱门在众人眼前浮现。
竖爷深知离别已至 —— 世间本无不散的筵席,人生处处是分别:与亲人、与朋友,甚至与自己。他转身看向背着父亲的焦火,又望向挥手告别的香姑,先是叮嘱焦火重建家园,又鼓励香姑好生生活。
“快走!我撑不了多久了!”巢居子额角渗出汗珠,见竖爷仍在与焦火、香姑话别,三恒亦呆立不动,不由焦急催促。
竖爷闻言,立刻朝焦火、香姑,以及紧盯三恒的吉云挥手,拽着三恒走向开始晃动的拱门。就在此时,吉云突然向三恒伸出手;而当三恒犹豫着缩回刚伸出的手,又想再次伸出时,已被竖爷拉进拱门。几乎同时,山海界成州城外山谷中那道刚出现的拱门骤然消失;九州世界皮山城外的昆仑山脚,一道白光如无声闪电般闪过,光灭之后,两块平整的岩石上凭空出现两个沉睡的人,恍若虚幻的神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