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竖爷,这是哪儿?我们怎么睡在这儿?”三恒意外地最先醒来,坐起身推了推身旁熟睡的竖爷,满脸疑惑。
“这是昆仑山脚下?”竖爷猛地坐起,环顾四周,拍了拍脑袋,语气不太确定。
“看着像皮山城外的昆仑山脚下。我们怎么会在这儿?”三恒也跟着拍了拍头,附和道。
“我记得桃道人让我们去昆仑云雾峰,找进入山海界的入口……后来怎么回事?跟喝断片了似的,什么都想不起来。”竖爷揉着额头,努力回忆。
“我想起来了!”三恒突然拍了下脑袋,提高嗓门,“我们去了山海界,还和那里的人一起灭了个魔头!”他话音一转,声音渐轻,挠着头喃喃道,“但这事既像很久前的真事,又像场梦,好多细节都模糊了……那魔头叫啥来着?对了,吉云!我们有个同伴叫吉云,是个可爱漂亮的姑娘,我就记得她了。”
“得消灭那只逃脱的土蝼 —— 它功法大成会带来浩劫。”竖爷先是低声自语,随即看向三恒,“我也想起来了。山海界有个叫巢居子的仙人说,只有等我们在蒲类遇见的土蝼出现并被消灭,困住我们的结界才会解除,才能离开西域。可那土蝼躲起来修炼了,按仙人说的,至少要百年才会再出现。十年前我们在月牙山谷撞见它修怪功,这么算……还得等九十年。”
“对!”三恒接过竖爷的话,说道,“我记得那个巢居子就是桃道人,也就是把我们弄到这里的仙人。我们现在只要赶回桃树谷,看看桃道人还在不在那里,就能知道我们到底是在做梦,还是真的去过山海界了。”
“没错,我们现在就去皮山城买两匹马,然后赶回桃树谷。”竖爷附和道。
“顺便去拜访下戊一道长和十一,快十年不见了。不知道他们现在还在不在皮山国?”三恒跟着说道。
“咦!”竖爷点了点头,正想站起身时,低头看到胸口的衣服破了个洞,衣服里面的铜丝甲上镶嵌的龟甲不见了,铜丝甲上也留下了巴掌大小的破洞,他不禁惊讶地轻呼一声。
“咦!”三恒这时才发现自己身上和腕上都穿着一种轻薄的皮甲,也跟着发出惊讶的声响。
两人面面相觑,脑中关于山海界的记忆又清晰了几分。此刻,他们已能确认山海界的经历并非梦境。一种共同的失落感在两人心头蔓延,他们四目望向东方的天空,久久沉默不语。
远处的沙漠中似乎刚经历一场沙暴,天空弥漫着灰黄的尘埃,悬挂在东方群山上空的太阳,如同久未擦拭的铜镜,黯淡无光。
“三恒,我们去皮山城买两匹马,然后去玉门关看看情况。”竖爷最先从茫然中回过神,转头看向身旁的三恒说道。
三恒的目光从模糊的东方天际收回,重新落在竖爷身上。他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随后,两人站起身,简单整理了一下身上破烂褶皱的衣衫,便跳下岩石,踩踏着贫瘠的草地,朝着皮山城的方向走去。
时间正值春季,气候温暖,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花香。昆仑山顶的积雪依稀可见,山坡上的树木已郁郁葱葱,山脚下的广袤土地却草木稀疏,仿佛刚被成群野兽践踏过一般。
半个时辰后,竖爷和三恒两人来到一处土石混合的高岗上。从岗上俯瞰,一片巨大的绿洲,宛如一块镶嵌着花纹的绿色地毯,平铺在沙漠边缘。两条河流,恰似两条白纱,分别从绿洲的左右两侧,朝着绿洲深处蜿蜒伸展,最终在绿洲南部交汇,汇聚成一条河流,继续向远方奔腾而去。一座方形小城,坐落在河流交汇处左侧,那正是皮山城。
两人走下高岗,踏入这肆意绽放的春日世界。他们走过繁花似锦的草地,穿过粉白相间的果林,蹚过冰凉清澈的河水。大约在日当正午之时,来到了皮山城的南门外。
皮山城的南门,与十年前相比,并无太大变化,只是城门楼上“朱雀门”三个字,显得斑驳了许多。令人诧异的是,十年前,皮山城的四个城门昼夜敞开,城门中行人与牲畜往来不断;而此时,城门紧闭,城外除了竖爷和三恒,放眼望去,不见一人一畜。城楼上倒是多了几个全副武装的异族士兵。当竖爷和三恒距离城门尚有一箭之遥时,一支箭呼啸着射来,落在两人面前几步之外。紧接着,城楼上传来夹杂着胡音的汉话:“你们是什么人?”
“我们是东回长安的旅客,坐骑在路上出了意外,只能徒步到此。官爷们能否打开城门,让我们进城?我们买两匹马便即刻离开。”竖爷听闻,立刻望向城楼方向,大声喊道。
城楼上的几个士兵,盯着竖爷和三恒打量了一会儿,接着聚在一起,似乎商议了几句。随后,其中一个士兵朝着竖爷和三恒喊道:“站在那里别动,我们去请示城主大人。”
竖爷和三恒对视一眼,脚步不再向前挪动,可心中却愈发忐忑不安。
“这是怎么回事?竖爷,皮山城什么时候有了个城主?我记得十年前我们来这里时,不是有个国王吗?当时那国王还挺年轻,约莫二十来岁。”三恒往竖爷身边横移两步,紧挨着他低声问道。
“没错。”竖爷低头看向三恒,也压低声音回应,“皮山城必定是出了变故。你瞧城楼上士兵的装束,像是莎车士兵,恐怕皮山城已被莎车人占领了。”
“怎么会这样?西域都护府怎能容许一国吞并另一国,更何况是咱们汉人同族的皮山国被外族所占?”三恒面露疑色。
“是有些蹊跷!”竖爷再次抬头望向城楼,边思索边应和道。
“不管了!等会儿进城去玄都观问问十一便知分晓。”三恒盯着城门,语气带了些烦躁。
“我总觉得不对劲,要不咱们别进城了。”竖爷沉默片刻,转头看向三恒。
三恒心念着十一,正犹豫是否进城时,城楼再次传来士兵的喊声:“你们可以过来了,城主大人准许入城。”随即,城门在 “吱吱”声中缓缓裂开一道缝,缝隙逐渐扩大,最终完全敞开。
竖爷和三恒两人面面相觑,一时愣在原地 —— 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就像偶然遇到不想搭理的熟人,本以为能悄悄避开,却不想被对方看见并叫出名字般为难。
“我们是大汉子民,料他们也不敢把我怎么样。”片刻安静后,三恒咬紧牙道,“我们进城去看看十一和戊一道长他们,不知他们现在怎样了。”
竖爷不太情愿地点点头,随即迈步走向城门,三恒紧跟其后。
正午的太阳悬在正南天空,在竖爷和三恒脚下投下两个粗短不一的影子。那影子像刚学会爬行的婴儿,在绿毯似的草地上缓缓移动。待两人的影子刚消失在城楼阴影中,城楼上便出现一个全副武装、将军模样的人。他的影子与城楼阴影一同投在城门内紧邻街道的中央,像路障般横在宽敞的街面上。突然,那影子在两根立柱的影子间动了一下,紧接着,一声轻微的木头断裂声从城楼飘进竖爷和三恒耳中。
“不好!”竖爷大喊一声,拉着三恒朝街道前方狂奔。两人刚跑出阴影区,沐浴在温暖阳光里,一支箭“嗖”地落在身后,插入街道上城楼投影的末端。
“咦!”城楼上传来讶异之声,说话者随即道,“好机敏的两个汉人!盯着他们!”
两名士兵立刻下了城楼,朝竖爷和三恒消失的方向追去。
竖爷和三恒两人一刻也不敢停留,脚下生风般沿着街道狂奔,直至跑到城中心,才放缓了脚步。
皮山城内的样貌与十年前差别不大,街道依旧是越往城中心越狭窄,两旁的房子也越往里越简陋。只是街道不再如十年前那般平整,房子也破旧许多,且街上行人稀少。虽说城中心街道和两边房屋里的人数,比起城门口宽广街道上几乎不见一人的情况,已算不少,但与十年前竖爷和三恒在此所见相比,皮山城的人数锐减明显。
两人凭借记忆,径直来到皮山城东门附近的玄都观旧址。然而,眼前的景象令他们大为意外 —— 曾经堪称皮山城内最雄伟壮观的玄都观,如今只剩残垣断壁。最中间的主殿屋顶完全坍塌,仅余四堵石墙矗立在堆满废墟的空地上,废墟缝隙间生长着枝干扭曲的树木;主殿两侧的配殿早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丛生的灌木;道观南侧的袇房大多倒塌,仅存两三间残破不堪的屋子,形如深山中的荒宅,四周半人高的野草肆意生长。
“这里怎么变成这样了?”三恒一见到沦为废墟的玄都观,立刻忧心忡忡地说道,“十一和戊一道长他们呢?”
“奇怪……”竖爷盯着废墟,不解地自言自语,并未理会三恒的话。
“这里恐怕是被城楼上那些异族士兵毁坏的,也不知十一他们现在怎么样了。我们赶紧找人打听一下他们的下落吧。”三恒拉了拉仍在疑惑的竖爷,催促道。
“我刚才看到那里有白烟升起,应该有人,我们去那边看看。”竖爷停止沉思,扭头指向西侧,手指着一间尚存的袇房说道。
三恒的视线随即移到西侧野草丛中的那间袇房。这是几间尚未完全倒塌的袇房中最靠近南侧的一间,相对完整,破损的屋顶窟窿较少,瓦片间生长的野草也较为稀疏。
此时,竖爷已经迈开脚步,三恒连忙快步跟上。
不多时,两人抵达目的地。门前杂草留有明显踩踏痕迹,显然有人频繁出入。他们拨开杂草,来到袇房门前,轻轻叩击那扇布满虫眼、漆黑腐朽的木门。屋内无人应答,却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竖爷再次轻敲,三恒却按捺不住,直接推开虚掩的房门,大步踏入。竖爷无奈,也只能紧跟其后。
屋内光线竟与屋外一般明亮,所有景象在二人踏入瞬间便一览无余。左侧墙边摆放着四张石床,两两分别紧贴北墙与南墙。西南角那张石床上铺着干草,其上叠放着一摞整齐的破棉被;右侧东北角立着一座简陋灶台,灶台西侧不远处,一张破旧的小木桌靠着北墙摆放,桌面空空如也。而木桌西侧,坐着一位须发皆白的老道。老道虽衣衫褴褛,发髻却梳理得一丝不苟,此刻正端着饭碗,满脸惊愕地盯着屋门。
“打扰了,道长。”竖爷见状,面露歉意,随即躬身作揖,语气诚恳,“我们是东返长安的旅人,途经此地,本想探望一位故人。不料道观已成废墟,故人也不知所踪。见此处有烟火气息,才冒昧前来打听,敲门无果才擅自入内,还望道长海涵。”
“两位居士,请坐。”白发老道将碗筷轻轻搁在木桌上,缓缓起身,用沙哑的嗓音指着靠近门口的石床示意。他脸上疑云未散,说罢便朝着竖爷和三恒挪步而来。
老道左腿残疾,行动极为迟缓。每迈出一步,都要先吃力地抬起右脚,再将左脚尖缓缓拖至右脚跟处。竖爷本欲按老道所言走向石床,见此情形,立刻快步上前,搀扶着他在就近的石床边坐下。
“玄都观十一年前就毁了,观中弟子死的死、散的散,都没了……不知居士的故人是哪位?”白发老道待两人在对面石床落座,才缓缓开口问道。
“十一年前?骗人!”三恒 “嚯”地站起身,双目圆睁,死死盯着白发老道,声音几乎要冲破屋顶,“十年前,我们在这里的时候,道观还好好的,人也是满满的!”他脖颈青筋暴起,显然难以接受这个说法。
“十年前?”白发老道微微眯起浑浊的双眼,愕然地上下打量着三恒,枯瘦的手指无意识摩挲着床沿,半晌才不紧不慢开口,“小居士怕是记错了时间,玄都观确实十一年前就变成废墟了。”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