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7章 白头约
拓跋宣的人总算搜到了山上来。
杜田急匆匆跑回茅舍，一拳砸在破旧的桌案上，“天杀的蛮夷！”
他的目光掠过后头的草屋，最终提起沉重的步伐叩开了房门。
“唉！”杜田叹息一声，“两位贵人，只怕老头子藏不住你们了，那拓跋的人已经寻到山上来。只怕最多半时辰……”
温念之起身向他施了一礼。
“使不得、使不得！”杜田连连摆手。
“杜大叔，您一家是我们的救命恩人。眼下……”温念之满含柔光的眼神望向萧锦羡，“夫君重伤未愈，若是此时离开，只怕我一家三口都没命活了。”
“您放心，刘大娘还没跟您细说吧？我自有法子骗过他们，必不会将您二位牵扯进来。夫君乃是刘大娘的表兄，因身患痨病，才不得不来投靠二位。您给我一刻钟，若是不行，我们自会离开……”
杜田看着面前的两人，心里头到底不忍。
一个是保家卫国的大将军，另一个娇娇娘怀着身孕还长途跋涉千里寻夫。
他又重叹一声，“罢了！好人做到底！”
说罢，他转身离开茅舍，去了村口望风。
温念之从身上取出易容膏，沉着冷静地开始往萧锦羡脸上涂抹着。
药膏混着灶灰，将男人凌厉的轮廓揉成沟壑纵横的老农模样。
“疼吗？”她低声问。
萧锦羡的眉毛扫过她的掌心，身上的伤口依旧灼痛。
可他只是沙哑着嗓音道，“不疼，委屈你了。”
温念之牵起苦涩的嘴角，铜镜里映出一张鹤发鸡皮的脸。
她将长发编成麻花辫，抹上灰白的碳灰，活脱脱是个佝偻村妪。
门外，有脚步匆匆跑来。
但狼骑率先厉声河道，“让开！搜查逆贼！”
寒风蹿进堂屋。
拓跋宣的亲卫完颜术拎着一张画像，目光扫过瑟瑟发抖的“老夫妻”。
刘大娘和杜田低着头，站在后头不住地颤抖。
“军、军爷……”温念之颤巍巍递上陶碗，浑浊的菜粥泼出大半，“喝口热汤暖暖……”
完颜术的弯刀横扫过她的脖颈，刀锋抵住喉头，“老太婆，见过画上的人吗？”
“哎哟！老婆子眼神不好。”温念之混着痰音的惊呼堪称绝妙，她努力往前凑凑，“瞧着像村头王铁匠的儿子？他不是上个月因痨病刚死啦吗？”
萧锦羡适时爆出一串撕心裂肺的咳嗽，脓血从指缝渗出，溅在完颜术的狼皮靴子上。
“晦气！”完颜术后退半步，刀锋转向刘大娘和杜田，“这俩老不死的是你们什么人？”
“表、表兄……”刘大娘抖如筛糠。
生怕刘大娘和杜田露出什么破绽，温念之忙扑通跪地，“军爷行行好……痨病过人呐！”
完颜术脸色骤变。
胡人最畏痨病，传言此病吸人魂魄。一旦染上，便命不久矣。
他淬了口唾沫，扬刀劈碎水缸，“撤！去南坡搜！”
马蹄声渐远，屋子里的人总算松了口气。
灶台上的药吊子咕嘟作响，混着苦香的水汽漫上来。
温念之舀一瓢井水浸湿帕子，冰水激得萧锦羡眉峰微颤。
他脸上沟壑纵横的“皱纹”正在软化，像春阳下消融的残雪。
“别动。”她按住他的肩膀，指尖刮过下颌的药膏，渐渐透出原本冷白的肤色。
萧锦羡捉住她的手腕，依旧苍白的薄唇微微勾起，“念念，这卸妆的手法，倒比上妆时温柔了许多。”
温念之嗔他一眼。
那会儿，她为了给两人易容往他脸上拍药膏时，这人还疼得直抽气，眼下倒有心情说笑了。
最后一层药膏剥落，窗外暮色正浓。
铜镜映出两张年轻的面容，却笼着层雾蒙蒙的昏黄。
温念之恍惚看见镜中影像在扭曲——萧锦羡的乌发寸寸成雪，自己眼尾绽开细密皱纹，正如白日那对“白头翁媪”。
“发什么愣？”那人凑过来。
温念之回神，慌忙拧干帕子擦脸。
她没瞧见萧锦羡眸色骤深，他正盯着镜中她褪去伪装的侧脸，不知在想些什么。
“低头。”萧锦羡抽走她手中的帕子。
温念之尚未反应，已经被他按坐在炕沿。
带着薄茧的指腹擦过她额角，残余的碳灰混着发丝，勾连成缕缕银线。
“白日里那声声夫君，叫得倒是深得我心。”他指尖卷起一缕青丝，“若真到了白头之年……”
温念之猛然起身，后脑撞上他的下巴，“大将军，眼下好生养身子。你若再经历一遭，我怕是再无勇气挺过第二次。”
两人跌作一团，她听见胸腔里轰鸣的心跳，不知是他的还是自己的。
回想起从琼州一路行至辽州，她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撑过来的。
只是心底有一个声音在告诉她，她一定会找到他，一定会……
萧锦羡支肘侧卧，乌发未束，铺散在粗布枕上。
这些天，他精神好了许多。
此时脸上的笑意渐深，他揽着怀里的人，像是怎么都抱不够，“念念这会儿投怀送抱，为夫可吃不消。”
“萧锦羡。”温念之鼓着嘴嗔道，“你又不正经了是不是？”
那人顾不得身上的疼痛，又将她揽紧了些，“若真能活到齿摇发落，定要叫你日日为我绾发。”
他在铜镜中看见的也是，日渐苍老的两人。
青山薄暮，炊烟袅袅。
这样的农家生活，也是他曾向往过的。
那时，他主动请缨伐宁，最是不舍身边人。他曾在西山跑马，见到了就是那样一幅温馨的画面。
可眼下再想起，好似上辈子的事情一般久远。
他想在这荒山上多住些许时日，他什么也不想管了，他就想和她看着时宁出生、长大，然后白头偕老。
可他知道，走到这一步，他再不能往后退去。
他在温念之的额头落下轻轻一吻。
她在他怀里，将他的乌发与自己的结成结，恍如握住了一把温暖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