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4章 番外(四)前朝遗孤
我总记得五岁那场宫变。
父皇的玄色龙袍铺在定安城的金銮殿中,像一滩化不开的墨。
萧锦羡的枪尖滴着血,一滴,两滴,融进我膝下的棋枰中。
有人捂住我的眼睛,可我还是从他颤抖的指缝间看见了,父皇的冕旒滚到我脚边,玉藻缠着我的靴子,像一条垂死的蛇。
那一年我五岁,成了前朝皇宫里最尊贵的囚徒。
夜里我蜷在皇后娘娘怀中发颤:“姨母,萧伯伯会杀我吗?”
她的手顿在我发间,“时衍,你父皇的血已经流够了。”
可我不懂。
若血已流够,为何我每夜仍会梦见那柄滴血的尖枪?
皇后娘娘待我极好,她把我带在身边与她的时宁一道,亲自教导。
后来,她送了我一只香囊,上面绣着岁岁平安的纹样。
“里面装着安神香。”她系在我腰间,“若做噩梦了,就打开闻一闻。”
两年后,我故意在萧锦羡面前扯断系带,香囊落在他靴边。
他弯腰拾起,指尖摩挲过褪色的“安”字,突然问我:“你父皇教过你下棋吗?”
我梗着脖子瞪他:“自然,他还教过我,君执白,臣执黑。”
他轻笑一声,将香囊抛回我怀里:“明日申时,御花园石亭。”
那盘棋下了整整三个时辰。
他让我执白,他执黑,到最后黑白交错如困兽相斗。
皇后娘娘提着宫灯寻来时,我正咬着嘴唇不肯认输。
“白子锋芒太盛,反露破绽。”萧锦羡捏着黑子敲了敲棋盘,“为君者,当知何时藏锋。”
皇后娘娘按住他的手:“他才七岁。”
“七岁也该懂事了。”萧锦羡起身拂落衣上的柳絮,“毕竟流着韩宥安的血。”
那夜我把香囊扔进太液池。
安神香遇水化开,浮起一层沫。
十二岁生辰那日,我在怀仁阁发现一沓泛黄的信笺。
是父皇的字迹,力透纸背的狂草。
信里写满对萧锦羡的忌惮,对他的猜疑,最后几页甚至提到“必要时可借胡人之刀”。
“诛萧”二字映在我的眼底。
皇后娘娘找到我时,我正把信纸一张张喂进炭盆。
“姨母,父皇是坏人吗?”火舌舔上我指尖。
我虽已改姓萧,可直到这时,我依旧固执地不肯唤他们一声:母后、父皇。
她夺过最后一张信笺,火光映得她眉眼如淬血的剑:“时衍,这世上的对错,不是非黑即白。”
“那萧伯伯呢?”我盯着盆中灰烬,“他杀我父皇,算对还是错?”
隐在暗处的眉眼,叫我看不清她的神色。
默了半晌,她轻声道:“时衍,他没有动手。是你的父皇,自愿结束了罪孽的一生。”
罪孽吗?可是我还是不懂。
父皇曾叫我不要怪萧锦羡,可我渐渐长大,回忆起五岁那年,深感父皇才是被逼无奈。
十五岁春猎,萧锦羡赐我一张弓。
“这是你父皇的弓。”他抚过弓身,“如今该物归原主。”
我搭箭拉弦,箭头却对准了他的心口。
羽林卫的刀剑瞬间出鞘,皇后娘娘的惊呼卡在喉间。
萧锦羡抬手止住众人,玄色骑装被山风吹起:“这一箭若射出,你便是弑君。”
“弑君又如何?”我指节发白,“你当年不也这么做的?”
他却笑了:“那你可知,韩宥安是如何得到这张弓的?”
我手臂一颤,箭矢歪斜没入树干。
“泰和十一年,胡人犯境。”他侧开目光,没有看我,“当年你的父皇不过十二三岁,可他却能提出用三万战俘的命,换了拓跋部的降书。这张弓,是当年的庆帝赐给他的。”
刀柄缠着褪色的红绸,与我记忆中父皇那把一模一样。
我知道,父皇曾也痛恨胡人,也愿护天下百姓……
但他……
“父皇。”我跪在他脚边,讷讷出声,“儿臣有罪。”
我一直记得,五岁那年,我早已姓萧。
及冠那日,母后亲手为我束发戴冠。
铜镜里,她的眼尾生了藏不住的细纹,金镶玉冠压得我脖颈生疼。
父皇立在殿外,宫人手中捧着一卷圣旨。
他要封我为瑞宁王,赐西南三州为封地。
“母后,我若走了,您会想我吗?”我按住皇后颤抖的手。
“会。”她将最后一支玉簪插入我发间,簪头雕着展翅的鹤:“可是时衍,鹤本该在天上。”
父皇的圣旨展开,我望见母后悄悄拭泪。
原来她早就知道,这场及冠礼亦是离别宴。
离京那日,我在马车里发现了一只新绣的香囊。
里面有一张绢帛,写下一行小楷:“棋子藏锋处,自有白梅开。”
车过蜀山时,我掀帘回望。
金陵城早已隐在风雪中,我已行了千里路。
忽然想起十五岁那夜,父皇指着遥远的星河对我说:“极亮的紫微星盘桓北域,但南方的天市垣,未必不能自成星河。”
如今我终于懂了。
瑞宁王府的白梅开了,京中传来消息——陛下寿辰,天下大赦。
我命人送去十二车蜀锦,附信一封:“吾皇,万岁。”
父皇的回礼是一张棋谱。
残局之上,白子困守西南,黑子围而不杀。
朱砂批注龙飞凤舞:“白子藏锋久矣,当落何处?”
我提笔蘸墨,在西南角画了只振翅的鹤。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