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欢设计的议事厅,就是一张长桌,两边各摆几把椅子。
北边那头也放一把椅子,那里是主位。
简简单单。
高欢坐在主位上,逐一打量两边的几人,眼里露出征询的神色。
坐高欢左手第一位的是孙腾,他一直担任晋州府长史。
挨着孙腾的是高骞,他是主簿。
高骞来自渤海高氏,与高欢同族不同祖。
最后面是娄昭,参军。
他是高欢正妻娄昭君的小弟弟,27岁。
高欢右手边第一位是高欢连襟段荣,晋州统军。在座最年长者。
接着是妹夫窦泰,31岁,领军校尉。
他是鲜卑人,本姓纥豆陵氏。
率军杀到秀容川的纥豆陵布蕃,正是窦泰家族所在地部落领命酋长。
窦泰后面是段韶,段荣长子,29岁,领军司马。
他是后一辈人中的猛将。
高欢:“诸位,大将军尔朱兆率军正在往晋阳赶路,他还带着废帝元子攸。他现在要求我们出兵帮他对付河西纥豆陵部落。大伙议一议,这事咋办?小泰,你先说吧。那可是你的老家人。”
窦泰看了在座几人一眼,然后道:“我虽然和纥豆陵布蕃酋长同姓,但分属不同寨堡,扯不上关系。欢哥你要我打他,不存在问题。不过,据说他手上有废帝元子攸的诏书。我们打他,等于打元子攸。还有,他们的骑兵得到元子攸支持后,马匹、装备都换成了好家伙,战力很强。欢哥你得考虑考虑这些因素。”
高欢点点头道:“你说的这几点很有用。记下了。孙长史,你怎么看?”
孙腾原来是尔朱荣的人,却不是尔朱兆的人。
尔朱荣死后,他的立场只剩一个,屁股完全坐在高欢这边。
他慢悠悠道:“咱们晋州,3郡11县,地方不大。东边是相州、殷州,南面是建州,西面是云州、汾州、北面是并州、肆州。这几州都由尔朱家族人或姻亲控制着。当年,天柱大将军就稳稳当当坐在咱们后头,现在那里换成尔朱兆将军了 。高刺史,这个布局,将你死死看着、钉在此地。攻打纥豆陵布蕃部落,也许是咱们脱离这座囚笼的一次机会。”
“孙长史请接着讲。”高欢坐直身子,插嘴认真道。
其他几人也竖着耳朵仔细听。
孙腾接着道:“我的判断是,尔朱兆绝对打不过纥豆陵布蕃,高刺史你应该参战、帮尔朱兆灭了河西军。要不然,河西军占了并州,马鞭一挥就冲到白马城来了,那样对咱们很不利。”
说到这,孙腾收住话头。
高欢对孙腾比较了解,对方没把话说完。
这就是他的聪明之处。
破了题,后面让别人发挥。
刚才孙腾说,这次是脱离囚笼的机会,意思明显就是离开晋州去往他方。
去哪儿?怎么去?大伙都会有些想法。
高欢看向连襟段荣,他喜欢读史书,脑子也很好用。
段荣点头道:“我同意孙长史的判断,无论人马还是谋划,尔朱兆肯定不是纥豆陵布蕃的对手。欢弟,咱们答应出兵,但拖一拖,正如阿泰所说,让他们先拼个七七八八。”
同意出兵,这点是毋庸置疑的。
就像孙腾所说,尔朱兆丢了并州,高欢不心疼。
但是纥豆陵布蕃占了并州,晋州的麻烦就大了。
高欢自信打的过对方。
但是,在自家打仗,与在别人家打仗,那是完全不一样的概念。
保家卫州,即便把敌军杀光,自家必定也有巨大损失,向谁找补?
更不要说在家门口战败。万一出现那种结果,多少年积累就全部送人了。
而出境打仗则不同,可以说所过之处,都是菜园子,有什么摘什么。
至于摘到什么、摘多摘少,那要看运气。
高欢一直惦记着一件事:太原王尔朱荣在并、肆二州安置的葛荣降兵,其中3万多是六镇军士。
尔朱荣镇得住他们,尔朱兆可没那个本事。
得想办法把他们弄到手,即使和尔朱兆翻脸也要在所不惜。
因为,那些人都可算是自己老乡,其中真的就有许多怀朔镇老兵,有不少人与高欢彼此认识,或者有印象。
想到这,他心中拿定了主意。
高欢看看主簿高骞一眼,后者道:“高刺史,尔朱家族今后至少分成四股。高刺史如果迟早和他们分道扬镳,只要不同时与四方翻脸,应该不是多大事。”
高欢点头,看向娄昭、段韶。
娄昭人狠话不多、一般不发言。见姐夫看过来,轻轻摇头。
段韶按辈份,矮几人一辈。
但在这兵荒马乱岁月,最重要的还是实力。
段韶实力够,高欢很看重他。
段韶沉声道:“小姨父,并、肆两州有3万多六镇兵。尔朱兆被纥豆陵部落打到家里了,也不敢用他们,可咱们敢啊。他们可是咱老乡。我听说他们过得很苦,经常暴动,所以尔朱兆怕他们背后捅刀子。姨父可以答应出兵帮尔朱兆,条件是把那3万六镇兵编在咱们军阵里……”
高欢见段韶说到自己心坎上了,便对他竖起大拇指,道:“段司马高见。我很赞同。”
孙腾、段荣也表示段韶的想法很值得推动。
高欢伸出右手,示意自己要做总结。
他朗声道:“那就这样,咱们答复尔朱兆大将军,同意出兵,但是兵力不够,希望大将军调拨些用不上的兵卒给我们,补充一下咱们兵源。至于出兵后什么时候赶到战场,那得看路上具体情形,请各位统军、司马心中有数,把握好分寸,随时听从本将军号令。”
众人都追随高欢多年,完全领会了他的意思。于是起立,齐声道:“遵命。”
然后散去。
其他人离开后,高骞留下。
起草答复文书这样的事,都是他的份内职责。
高骞很快写好文书,交高欢审阅。
高欢读了一遍,感到师爷高骞水平已臻炉火纯青,该表达的几个意思都表达了,该埋的雷也埋了:
原信文古意涩,简单表述就是:
1、尔朱兆我的大王,您的家乡遭河西贼军攻击,身为属下的我怎能袖手旁观?我立马撤出剿匪战场,回白马城整军,日夜兼程赶赴并州。
2、大王阁下,您是知道,晋阳地域狭窄、丁口不足,我的州府直属兵也就4000来人,统军尉景率1000在您身边,我这里留一部分守城防寇,能带出来的最多2000。我再从郡县征调3000,到时带5000人马过来。
3、听说废帝元子攸在您手上,属下认为此人留着比杀了好。
杀了他,元氏宗室一定有人会铤而走险,想为他复仇。
当然啰,以大王您的威能,区区蠹贼找来无异于送死。
但是,如果留着此人,元氏宗室投鼠忌器,就不会拼死骚扰大王您了。
请大王三思。
4、为了更好地完成大王交托的任务,我打算在晋州境内再招募一些人手。
只是,晋州人少民弱,不一定招到合适的军丁。
大王有什么妙策可以指点指点属下吗?
后面是落款空格,高欢便签上名字,盖上私印。
然后将信件还给高骞。
高欢与高骞交谈一番后,他决定让高骞亲自走一趟,把信送去,顺便找尉景沟下情报。
最重要的是,见到尔朱兆时,一定把“高欢请求尔朱兆不要杀元子攸”的戏份演足,尽量让更多人知道这点。
高骞悟性极高,两人也不是头次合作。
高骞亲自送信给尔朱兆,达成高欢目的的可能性更高。
……
时值严冬,这天正巧出了太阳。
高骞走后,高欢觉得暂时没啥大事,心情轻松。
他拿着皮毡,找块草地,铺上毡子,躺下晒太阳,睡觉。
美滋滋,做起了梦。
梦中,元子攸找高欢追问:我大哥元劭和四弟元子正去哪了?
元子攸面孔有些狰狞。
高欢似乎浑身被禁锢,使不上力,也跑不动。
看着元子攸呲牙咧嘴的脸相,高欢有点怕,于是回答:本来是要把他们丢进黄河,留个全尸的。可他们不配合,只好杀了,埋在邙山。
邙山哪里?元子攸追问。
河阴……乱葬岗。高欢犹犹豫豫回答。
乱、葬、岗?!元子攸气急败坏、声嘶力竭喊道:你们把我兄弟葬在乱葬岗?那我死了也要葬在那里?
高欢心里忽然有些内疚:当时应该给他们两位找个好些的墓穴的。
毕竟他们是王爷,皇帝的兄弟。
皇帝死后,与兄弟团聚时,那里确实太寒碜了。
正为这事纠结不已时,高欢醒了。
天很蓝。
蓝天下,妹夫窦泰站在边上,以奇怪眼神看着他。
旁边是自己的侍卫和窦泰的随从。
大伙看自己的眼神,似乎也有些微妙。
高欢琢磨清楚自己处境后,瓮声瓮气问:“咋地啦?”
窦泰:“欢哥,你问我,我还想问你呢!你咋地啦?做噩梦了吗?”
高欢不想理他,便问:“今天几号?”
“1月23。”窦泰答。
1月23!高欢对这个日子有种很不吉利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