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卷着残雪,扑打着荣国府东院那早已褪色的朱漆大门。
门环上的兽首在风中有节奏地叩响着门板,发出沉闷而单调的“哐啷”声,像是为这座百年府邸敲响的丧钟。
屋内,贾赦裹着一件半旧的玄色狐裘,缩在暖炕上,炕火烧得并不旺,寒意丝丝缕缕地从四面八方侵袭而来。
他面前的小几上,放着一碟早已冰冷的茴香豆,还有半壶浑浊的劣质烧酒。
他端起酒杯的手微微颤抖,不是因为冷,而是因为方才刘皇商家派来的管家那毫不留情的催逼和威胁,言犹在耳。
“三天!就三天!要么还钱,双倍!要么咱们顺天府见!贾老爷,您自个儿掂量着办!”
那管家轻蔑的眼神,如同鞭子抽在贾赦脸上。
他这辈子,何曾受过这等商贾下人的气?
可如今,虎落平阳被犬欺。
“父亲,”贾琏从外间进来,带着一身寒气,脸色比外面的天色还要灰败,“刘家那边……又派人来催了,话说得很难听。若是还不上钱,他们真敢告官……到时候,咱们这最后一点体面,可就真的一点不剩了。”
贾赦猛地将杯中残酒灌下,那劣酒灼烧着他的喉咙,却暖不了他的心。
他浑浊的老眼里布满了血丝,是焦躁,是愤怒,更是走投无路的绝望。
“催!催!催命吗?!”
贾赦低吼道,声音嘶哑,“家里还有什么?还有什么能拿去换钱的?你倒是说说看!”
贾琏焦躁地在屋里踱步,目光扫过这间还算宽敞、却早已不复当年华贵的屋子,扫过多宝格上那些早已被赝品填充的空位。
最终,他的目光定格在窗外那巍峨连绵、却大多已荒废锁闭的府邸建筑群上。
一个疯狂而大胆的念头,如同黑暗中滋生的毒蕈,猛地从他心底冒了出来。
他停下脚步,转过身,眼神里闪烁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光芒,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石破天惊的力量:
“父亲……家里是没什么值钱东西了。可是……这宅子……这宅子还在啊!”
贾赦先是一愣,随即像是被蝎子蜇了似的,猛地从炕上弹起身子,不敢置信地瞪着贾琏,声音都变了调:“宅子?你……你胡说些什么?!这祖宅!这荣国府!是能卖的吗?!祖宗基业!你……你疯了不成!”
“祖宗基业?”
贾琏此刻反而冷静下来,一种破罐子破摔的狠厉取代了之前的惶恐,“父亲!醒醒吧!这基业早就败光了!如今守着这空壳子,除了担着个虚名,日日被债主逼债,还有什么用?
您看看这府里,还有几间屋子是像样住人的?还有多少下人能支使得动?廊下的燕子都不肯来做窝了!”
他走近几步,语气带着蛊惑和逼迫:“这宅子这么大,地段也好,若是肯卖,怎么也能值个几万两银子!足够我们还清欠债,还能剩下不少,足够咱们父子另寻一处宽敞宅院,舒舒服服地过后半辈子!
总好过现在这样,守着这破落户的空架子,天天提心吊胆,看人脸色,连口顺心酒都喝不上!”
“可……可是……”
贾赦嘴唇哆嗦着,内心天人交战。
卖祖宅,这是大不孝!
是会被族人戳脊梁骨,被世人唾骂的!
他纵然再不堪,这点认知还是有的。
“没有可是了,父亲!”
贾琏打断他,语气斩钉截铁,“是那点虚名重要,还是咱们的实际生计重要?再拖下去,等刘家真告了官,这宅子照样保不住,还得被抄没抵债!
到时候,咱们可就真的一无所有,还得下大狱!现在卖了,咱们还能主动换个活法!二叔他们不是清高吗?不是要守着这府里的‘清名’吗?让他们守着去!咱们拿钱走人!”
贾琏的话,像一把钝刀子,一下下割在贾赦心上。
他贪图享乐,怕死,更怕失去现在这最后一点可怜的体面和自由。
想到可能下狱,想到被债主堵门羞辱的场景,再对比贾琏描绘的“拿钱走人”后的逍遥日子,那点对祖宗、对家族的微弱责任感,终于彻底崩溃。
他颓然坐回炕上,仿佛被抽走了所有力气,浑浊的眼泪顺着布满皱纹的脸颊流下,不知是悲是悔。
他沉默了许久许久,屋外寒风呼啸,屋内死寂一片。
最终,他抬起手,无力地挥了挥,声音苍老而嘶哑,带着一种认命般的绝望:“罢,罢,罢!……你……你去寻牙行的人……悄悄地问问价吧……祖宗在上……不肖子孙……贾恩侯……真是没脸见你们了啊……”说到最后,已是语带哽咽。
贾琏见父亲终于松口,心中一块大石落地,也顾不上安慰,连忙应了一声,转身就急匆匆地去安排了。
那脚步,竟带着几分诡异的轻快。
————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
荣国府要卖祖宅的消息,如同一声惊雷,首先就在府内残存的下人中炸开了锅。
恐慌、茫然、窃窃私语如同瘟疫般蔓延。
这消息,自然也很快传到了西院贾政的耳中。
贾政当时正在书房里,对着一方旧砚,试图临帖静心,却总觉心神不宁。
当小厮战战兢兢地将这消息禀报给他时,他手中的紫毫笔“啪嗒”一声掉在宣纸上,染黑了一大片刚刚写好的字。
他整个人如同泥塑木雕般僵在原地,脸色先是煞白,随即转为一种极不正常的潮红,胸口剧烈起伏,仿佛下一口气就要喘不上来。
“逆子!孽障!他们……他们怎敢?!!”
贾政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
他猛地推开前来搀扶的小厮,甚至来不及换下家居的便服,只穿着一件半旧的深蓝色直裰,便如同一头发狂的雄狮,双目赤红地冲向东院。
“贾恩侯!你给我出来!”
贾政人未到,怒吼声已经震动了东院略显荒芜的庭院。
几个原本在廊下缩着脖子偷懒的小厮吓得魂飞魄散,连滚带爬地躲开了。
贾赦和贾琏正在屋里对着牙行初步估算的价码单子,既觉心痛,又有一丝绝处逢生的兴奋,闻声皆是一惊。
贾赦下意识地想躲,贾琏却拉住了他,低声道:“父亲,事已至此,怕他作甚!”
贾政已旋风般冲了进来,也顾不得什么礼仪体统,指着贾赦的鼻子,气得浑身乱颤,语无伦次地骂道:“贾恩侯!你……你还是不是人?!你还是不是贾家的子孙?!卖祖宅?!
这种刨祖宗坟茔、断家族根基的混账事你也做得出来?!老太太尸骨未寒哪!你……你就不怕天打雷劈吗?!”
贾赦被骂得脸上红一阵白一阵,起初还有些心虚。
但见贾政如此不留情面,那点愧疚也化为了恼怒,尤其是看到贾琏在一旁使眼色,他索性把心一横,梗着脖子反驳道。
“二弟!你站着说话不腰疼!不卖宅子,你让我拿什么还债?拿什么过日子?等着官府来抄家吗?!到时候一样保不住!我这叫壮士断腕,总好过大家一起饿死!”
“放屁!”
贾政几乎要吐血,他痛心疾首,捶胸顿足,“祖宗留下这基业,是让我们子孙守住的!不是让你这般败家子拿来换酒钱的!
家里是艰难,可再艰难,也不能动这宅子!这是荣国府的根!根没了,家就散了!我们还有何颜面去见地下的列祖列宗?!”
贾琏在一旁冷冷接口,语气带着讥讽:“二叔口口声声祖宗基业,家族根基。可这基业是怎么败的?难道是我们长房一家败的吗?
这些年,府里出的多,进的少,寅吃卯粮,难道二房就干干净净?尤其是宝兄弟,他平日里结交应酬,诗社雅集,哪一样不是银子堆出来的?如今家底掏空了,倒来怪我们卖宅子求生?”
这话如同毒针,精准地刺中了贾政最敏感、最不愿面对的痛处。
他猛地转向贾琏,目眦欲裂:“逆子!你……你竟敢如此攀诬你兄弟!宝玉他……他那是正当交际,是为了前程!”
“前程?”
贾琏嗤笑一声,那笑容冰冷而刻薄,“他那前程,我们长房可供养不起了!二叔既然觉得宝玉的前程比这祖宅还重要,那正好,卖了宅子,分了银子,你们二房拿着你们那份,专心去供宝兄弟考功名,岂不两全其美?也省得我们这起子‘俗物’碍了你们的眼,拖了你们的后腿!”
“你……你……畜生!”
贾政被这连番的挤兑和揭短气得眼前发黑,胸口堵得厉害,他指着贾琏,又指向贾赦,手指哆嗦得如同秋风中的落叶,“我贾政……怎么会有你们这样的兄长和侄儿!你们这是要毁了贾家啊!不孝!无耻!……”
他骂得声嘶力竭,额头上青筋暴跳,原本梳理整齐的须发也散乱开来,状若疯癫。
可无论他如何痛骂,引经据典,甚至搬出孝道、家族的大义,贾赦和贾琏只是冷着脸,或反唇相讥,或沉默以对。
那态度明确地告诉他——这宅子,卖定了!
争吵持续了将近一个时辰,最终,贾政看着油盐不进、铁了心的长房父子,只感到一种深入骨髓的无力感和悲凉。
所有的愤怒、斥责,都像是打在了冰冷的石头上,除了反弹回来伤害自己,毫无用处。
他踉跄着后退两步,看着这熟悉又陌生的东院厅堂,看着贾赦那混不吝的脸和贾琏那算计的眼神,悲愤交加。
猛地一跺脚,嘶声道:“好!好!你们卖!你们卖!从今往后,我贾政,没有你们这样的兄长!荣国府……亡了啊!”
说完,他再也支撑不住,猛地喷出一口鲜血,身子晃了晃,幸得随后赶来的周瑞家的和两个小厮慌忙扶住,才没有栽倒在地。
贾赦和贾琏见他吐血,也吓了一跳,但事已至此,也无人上前安慰。
贾琏甚至暗暗使了个眼色,让下人赶紧去请大夫,别真死在这里晦气。
贾政被下人半扶半抬地弄回了西院自己的书房。
他躺在榻上,面如金纸,气息微弱,但眼神中的怒火和悲愤却未曾熄灭。
王夫人闻讯匆匆赶来,见状吓得魂飞魄散,哭着扑到榻前:“老爷!老爷您这是怎么了?可别吓我啊!”
贾宝玉也被袭人等人催着,懵懵懂懂地赶了过来,看到父亲吐血昏迷的惨状,吓得脸都白了,只会讷讷地喊着“老爷”。
贾政幽幽转醒,看到王夫人和宝玉,更是悲从中来,老泪纵横。
他紧紧抓住王夫人的手,声音虚弱却充满了无尽的恨意和绝望:
“夫人……完了……贾家完了……老大和那个孽障琏儿……他们……他们要卖祖宅啊!……祖宗留下的基业……就这么……就这么被他们给卖了啊!……不孝子孙……我贾政对不起列祖列宗……对不起老太太的托付啊……”
他断断续续地,将东院的争吵,贾赦贾琏的混账话语,添油加醋地又说了一遍,每说一句,都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
王夫人听得脸色煞白,浑身冰凉,也跟着垂泪不止:“造孽啊……真是造孽啊……”
贾政又看向一旁手足无措、面露恐惧的宝玉,心中那点望子成龙的期盼,在此刻的绝境中,化为了更深的怨怼和迁怒,他挣扎着抬起手,指着宝玉,泣血般说道:
“还有你……你这孽障!你若争气……何至于……何至于让他们有如此借口……说我们拖累了全家……说你的前程是个无底洞啊!……你……你……”
他想骂,却见宝玉那副被吓坏了、全然不懂世事艰深的茫然模样,一口气堵在胸口,再也说不下去,只剩下无力的喘息和滚滚而下的热泪。
书房内,哭声、骂声、叹息声交织在一起,与窗外愈发凛冽的寒风相应和,构成了一曲贾府彻底败亡前最凄厉的哀歌。
而东院那边,贾琏已经迫不及待地再次出门,去寻那能给出最高价钱的买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