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宝玉名落孙山的消息,如同腊月里最刺骨的寒风,彻底吹灭了荣国府二房最后一点虚浮的热气。
昔日的国公府第,如今更像一座巨大的、华丽的陵墓,埋葬着过往的辉煌与不切实际的幻想。
贾政自觉颜面扫地,告病在家,连日阴沉着脸,躲在书房里不见人,连清客相公们都懒得应付了。
偶尔出来,看到廊下缩手缩脚的下人,或是听到一点杯盘轻碰的声响,都会引来他一阵无名的怒火与厉声呵斥。
下人们走路踮着脚,说话屏着气,整个府邸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低气压。
而王夫人,则将这失望、愤怒、羞耻交织的复杂情绪,尽数倾泻到了下人身上。
她不再是那个整日念佛、看似慈和的当家主母,眉眼间常日笼罩着一层寒霜。
佛珠捻得飞快,仿佛不是在祈求心安,而是在压抑着掐断什么的冲动。
“蠢材!连个茶都沏不好!要你们何用!”
一只成窑五彩小盖钟被狠狠掼在地上,热茶和瓷片四溅。
小丫头篆儿吓得魂飞魄散,跪在地上磕头如捣蒜,额角瞬间红肿起来。
王夫人胸口剧烈起伏,指着她骂道:“整日家丧眉耷眼的,是打量着府里不行了,你们也好偷奸耍滑不成?滚出去!今晚不许吃饭!”
玉钏儿在一旁垂手侍立,眼皮都不敢抬一下,心中却是一片悲凉。自打宝玉落榜,太太就像变了个人,一点小事就能引燃雷霆之怒。
昨儿是扫地的婆子动作慢了被罚了月钱,前儿是浆洗上的丫头没把衣裳熨平被掌了嘴……
怡红院里更是重灾区,但凡宝玉有点不顺心,伺候的丫头们轻则被骂,重则挨打。
连带着府里所有下人,日子都难过到了极点。
这日清晨,请安时分。
李纨的两个堂妹李纹、李绮小心翼翼地走进王夫人的上房。
她们自投靠以来,一直安分守己,住在园中旧馆,与李纨一般深居简出。
然而,此刻府中气氛肃杀,她们也不免心中惴惴。
王夫人正由玉钏儿伺候着用一碗燕窝,眼皮微抬,扫了姐妹俩一眼。
那目光,冰冷中带着审视,再无往日哪怕表面上的温和。
姐妹俩敛衽行礼,声音轻柔:“给太太请安。”
王夫人慢条斯理地用调羹搅动着碗里的燕窝,并不叫起,也不说话。
屋子里静得可怕,只有调羹碰触碗壁的细微声响,一下下,敲在人心上。
李纹、李绮维持着行礼的姿势,腰肢微微发酸,心头的不安越来越浓。
良久,王夫人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字字带着冰碴子:“起来吧。难为你们还日日过来,如今我们这府里,门庭冷落,比不得往日了,也没什么新鲜趣儿给你们姊妹解闷。”
李纹忙道:“太太言重了,能在府中栖身,已是莫大恩典,不敢再有奢求。”
“恩典?”
王夫人嘴角扯出一丝极淡的、近乎刻薄的弧度,“只怕是委屈了你们才是。听说你们女红是极好的,诗词上也通些文墨,原是清净高雅的人儿。
如今窝在我们这日渐破败的府里,看着我们母子不成器,下人也没个规矩,整日里鸡飞狗跳的,没得污了你们的耳朵和眼睛。”
这话已是极重的敲打和嫌弃了。
李绮年纪小些,脸上顿时有些挂不住,眼圈微微泛红,强忍着才没掉下泪来。
李纹心中剧震,知道这是王夫人心中憋闷,借题发挥,忙拉着妹妹再次跪下:“太太千万别这么说,折煞我们姊妹了。我们……我们绝无此意……”
“有无此意,如今也不打紧了。”
王夫人放下调羹,拿起帕子擦了擦嘴角,动作优雅,语气却愈发冰冷,“府里如今艰难,你们也是看到的。宝玉不争气,我与他父亲已是焦头烂额,实在无力再照应旁人。你们姊妹年纪渐长,总住在亲戚家也不是常法,终究要各自寻个归宿才好。”
这话已是明明白白的逐客令了。
李纹只觉得一股凉意从头顶灌到脚心,浑身都僵住了。
她们父母早亡,家中并无恒产,来投靠堂姐李纨,已是无奈之举。
如今被荣国府这样“请”出去,名声上先不好听,日后又能去哪里?
“太太……”李纹声音发颤,还想再求。
王夫人却已不耐烦地摆了摆手,闭上了眼睛,开始捻动佛珠,一副不愿多谈的模样:“去吧。回头我让周瑞家的支二十两银子给你们,也算全了亲戚情分。今日就收拾收拾,早些……自便吧。”
“自便”两个字,如同两把钝刀,割在李纹李绮的心上。
姐妹俩浑浑噩噩地行了个礼,退了出来。
一走出王夫人的院子,李绮的眼泪便如断线的珠子般滚落下来,她紧紧抓着姐姐的衣袖,哽咽道:“姐姐……我们……我们怎么办?”
李纹也是心如刀绞,看着妹妹委屈惊恐的模样,强自镇定道:“别怕,天无绝人之路。我们……我们去找大姐姐!”
眼下,她们能想到的,唯一可能收容她们的,也只有那位同样艰难,却已搬出贾府的堂姐李纨了。
两人回到住处,那点微薄的行李本就不多,很快便收拾停当。
周瑞家的果然送来了一个装着二十两银子的素色荷包,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淡淡道:“太太吩咐了,让两位姑娘保重。”
那语气里,听不出半分暖意。
姐妹俩提着小小的包袱,再次走过荣国府熟悉又陌生的亭台楼阁。
昔日觉得繁华如梦,如今只觉得每一步都踩在冰冷的石头上,透心的凉。
角门在身后缓缓关上,发出沉闷的“吱呀”声,仿佛彻底隔绝了她们与过去那点微弱的联系。
站在荣国府后街的冷风里,看着来来往往的行人,一种无处可依的茫然感瞬间将她们淹没。
李绮再也忍不住,低声啜泣起来。
李纹紧紧握着妹妹的手,深吸一口气,凭着记忆和之前李纨悄悄递来的消息,向着陆府后街的方向寻去。
几经打听,终于找到了那处僻静的小院。
叩响门环时,李纹的手都在微微颤抖。
门开了,露出李纨惊讶的脸庞。
她看着门外提着包袱、眼圈红肿、形容狼狈的两个堂妹,瞬间明白了大半。
“纹丫头?绮丫头?你们这是……”
李纨心中一沉,连忙将两人拉进院内,迅速关上门。
一进到温暖朴素的屋内,看到端坐在书案后好奇望过来的贾兰,李绮“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扑到李纨怀里。
断断续续地将王夫人如何阴阳怪气,如何将她们赶出府的事情说了出来。
李纹也在一旁垂泪,补充道:“大姐姐,我们……我们实在无处可去了……”
李纨听着,心口像被巨石堵住,又闷又痛。
她紧紧搂着哭泣的堂妹,目光望向窗外灰蒙蒙的天空。
王夫人……竟刻薄至此!
连两个孤女都容不下了吗?
贾兰放下书本,走到母亲身边,小声说:“母亲,让两位姨母留下吧,兰儿可以和姨母一起读书。”
儿子懂事的话语让李纨鼻尖一酸。她安抚地拍了拍两个堂妹的背,声音温柔却坚定:“别怕,既然来了,就安心住下。这里虽然简陋,但总有你们一口饭吃,一片瓦遮头。只要我们手脚勤快,心思清明,总能把日子过下去。”
她让两个妹妹坐下,亲自去倒了热茶来,又拿出自己舍不得吃的点心。
看着她们渐渐止住哭泣,李纨心中百感交集。
她自己也是寄人篱下,幸得陆远和鸳鸯庇护,才得一隅安身。
如今又添了两张口……这担子,更重了。
但她没有犹豫。
同是天涯沦落人,她们姊妹三人,更应相互扶持。
“你们先歇歇,喝口热茶暖暖身子。”
李纨柔声道,“往后,我们姊妹三人,一起做针线,一起督促兰儿读书。日子……总会慢慢好起来的。”
窗外寒风依旧,但这间小小的院落里,却因为相依为命的温情,而生出了一丝抵御世间寒冷的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