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纨的屋子里,因着李纹、李绮的到来,更显狭小拥挤。
姐妹俩挤在贾兰平日温书的小炕上,虽是安顿下来,眉宇间的愁绪却未散去。
李纨看在眼里,急在心头。
她自己的针线活计,因着在陆府做事,已是勉强够母子二人嚼用,再添上两个妹妹,那点工钱便捉襟见肘了。
更棘手的是,李纹、李绮虽也通些女红,但比起李纨自幼严格习练、后来又为生计所迫愈发精进的技艺,实在是逊色不少。
绣出来的活计,针脚不够细密均匀,花样也略显呆板,拿去绣庄,只怕连中等价钱都卖不上,反倒白白耗费了丝线布料。
一连几日,李纨熬夜多做活计,眼睛都熬红了,也只堪堪维持。
李纹心思细腻,这日晚间,见李纨对着灯烛揉额角,忍不住开口道:“大姐姐,莫要再为我们如此劳神了。我和绮儿……我们总不能一直拖累你。”
李绮也低声道:“是啊,大姐姐,我们也能做事的。”
李纨看着两个妹妹年轻却带着忧色的脸庞,心中酸楚。
她何尝不知这样下去不是办法?
可两个闺阁女儿,肩不能挑手不能提,除了女红,还能做什么?
难道真要她们去浆洗打扫,做那等粗重活计?
她实在不忍。
思前想后,似乎只剩下一条路。
次日,李纨硬着头皮,再次找到了鸳鸯。
还是在陆府那间僻静的书斋,李纨脸颊微红,手指不安地绞着帕子,将两个妹妹的境况和女红上的不足低声说了。
“……实在是没办法了,她们年纪小,手艺未精,靠针线怕是难以为继。我……我知这事让姑娘为难,府上已是对我恩重如山,如今又……”李纨声音越说越低,几乎难以启齿。
鸳鸯听着,眉头微蹙,确实感到有些为难。
府里各处人手大抵是够的,针线房更是要求严格,李纹李绮的手艺确实难以胜任。
让她们去做些洒扫庭除、端茶送水的粗活?
且不说她们曾是小姐身子能否做得来,单是那抛头露面、与仆妇小厮混杂的情形,于她们的名声也不相宜。
她沉吟片刻,目光落在书斋内整齐的书架上,心中忽然一动。
抬眼看向忐忑不安的李纨,缓声道:“大奶奶的难处,我明白了。粗重活计,确实委屈了两位李家小姐。倒是……大人书房里,如今还缺两个细心的人伺候笔墨,整理书籍。
这活计轻省,也清净,只是需得识文断字,手脚麻利,更要紧的是口风严紧。不知……两位小姐可愿意?”
李纨一听,先是愣住,随即心中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
去陆远书房伺候?
那几乎是陆府最核心、也最需谨慎的地方。
但正如鸳鸯所说,这活计体面、清净,正适合纹、绮二人。
她忙道:“愿意!自然是愿意的!她们虽不敢说学问多好,但认字、读书是通的,定会尽心尽力!”
“既如此,”鸳鸯点头,“你明日便带她们过来,我先瞧瞧,若合适,便禀过大人定下。”
回到小院,李纨将消息一说,李纹李绮又是惊喜又是惶恐。
惊喜的是竟有这般好去处,惶恐的是怕自己做不好,辜负了姐姐和鸳鸯的期望。
翌日,李纨领着两个精心打扮过,穿着半新不旧却浆洗得干干净净的素色衣裙的妹妹,再次来到陆府。
鸳鸯细细打量了姐妹俩一番,见她们举止文静,眼神清正,问了几句读过什么书,可会磨墨铺纸之类,姐妹俩都轻声细语地答了。
虽紧张,却也有条理。鸳鸯心下满意,便带着她们往陆远的外书房走去。
陆远的外书房设在陆府前院与后宅交界处的一处独立小院,环境清幽。
院中几竿修竹,数本芭蕉,虽在冬日略显萧疏,却别有一种整洁肃穆的气象。
掀开厚厚的青缎棉帘进去,一股混合着墨香、书香和淡淡银霜炭暖意的气息扑面而来。
书房极为宽敞,地上铺着暗红色的栽绒地毯,踩上去悄无声息。
靠墙是顶天立地的紫檀木书架,密密麻麻摆满了书籍,有些书脊上的字迹都已模糊。
临窗是一张巨大的花梨木书案,案上设着笔筒、笔海、砚滴、镇纸等物,皆是造型古雅,一尘不染。
另有一张稍小的紫檀木长案,上面随意铺着几张画到一半的山水图,并一些颜料碟子。
陆远正坐在书案后批阅公文,穿着一身藏青色常服,身形挺拔。
听闻动静,他并未立刻抬头,直到将手中那份公文看完,批注了几字,方才搁下笔,抬眼望来。
他的目光平静而深邃,先在鸳鸯脸上停留一瞬,随即落到李纹、李绮身上,并无审视的压迫感,却让姐妹俩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心跳如擂鼓。
鸳鸯上前一步,轻声禀明了缘由。
陆远听罢,神色不变,只淡淡问道:“可认得字?会磨墨吗?”
李纹胆子稍大些,敛衽行礼,声音微颤却清晰:“回大人话,民女与妹妹自幼随家父读过《女四书》、《千家诗》,认得些字。磨墨……在家中时也曾为父亲磨过。”
李绮也忙跟着行礼,小声附和。
陆远点了点头,指了指标书案一侧那方雕着云龙纹的端砚:“那就试试吧。”
李纹深吸一口气,走上前去。
她先是用旁边银壶里的清水小心注入砚堂,水量不多不少。
然后取过一块上好的徽墨,指尖微微发颤,却仍努力平稳地,顺着一个方向均匀研磨起来。
动作虽有些生涩,但节奏尚可,并未溅出墨汁。
李绮则乖巧地立于一旁,垂首侍立。
陆远看着砚台中渐渐浓稠乌亮的墨汁,又瞥了一眼姐妹俩紧张却强自镇定的模样,眼中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满意。
他重新拿起一份公文,随口道:“尚可。往后你二人便在此间伺候笔墨,整理书籍画稿。记住,书房重地,所见所闻,一字不得外传。”
姐妹俩如蒙大赦,连忙应下:“是,谨遵大人之命。”
自此,李纹、李绮便成了陆远书房里的丫鬟。
起初几日,她们仍是战战兢兢,一举一动都循规蹈矩,生怕出错。
但陆远似乎极为忙碌,大部分时间都在伏案疾书,或凝神阅读,并无太多吩咐。
只需在他需要时,及时磨好浓淡适宜的墨,将他批阅好的公文分门别类放好,再将偶尔被他抽阅后放乱的书籍归回原处。
渐渐地,她们发现这位陆大人虽位高权重,却并不难伺候。
他说话言简意赅,从不无故斥责下人。
偶尔抬头看见她们安静立在角落,还会吩咐一句:“那边有椅子,若无事,可坐。”
虽则她们从不敢真坐,但这份体谅,已让她们心生感激。
更让她们惊叹的,是陆远的才艺。
他并非一味处理公务,闲暇时,也会在那张紫檀长案上铺开宣纸,或挥毫泼墨,或勾勒丹青。
一日午后,雪后初霁,阳光透过明瓦窗棂,在书房内投下斑驳的光影。
陆远兴致颇好,铺开一张大幅宣纸,提笔蘸墨,笔走龙蛇。
但见笔下峰峦叠嶂,云雾缭绕,一泓瀑布如匹练般飞泻而下,气势磅礴。
更妙的是,他在山间点缀了几间茅舍,溪边添上一叶扁舟,意境悠远,浑然天成。
李纹在一旁看得几乎痴了,她自幼也见过些父亲收藏的字画,却从未见过有人能当面作出如此生动传神的山水。
李绮也瞪大了眼睛,小手不自觉掩住了嘴,生怕发出一点声音惊扰了这如画的一幕。
陆远画毕,搁笔端详,似乎还算满意。
一回头,见姐妹俩那副惊叹不已的模样,不由莞尔,问道:“看得懂?”
李纹回过神来,脸颊微红,由衷赞道:“大人笔法精妙,意境高远,民女……虽不懂画,却也觉得好看极了,仿佛身临其境。”
李绮也小声补充:“比……比画谱上的还好。”
陆远难得地笑了笑,语气温和了几分:“不过是公务之余,聊以自娱罢了。你们若喜欢,平日整理画稿时,也可多看多学。”
说着,他目光扫过姐妹俩因室内温暖而褪去外衫后露出的纤细手腕和窈窕身姿。
一个研墨低首,一个捧纸凝眸,在这满室书香墨香中,确是一副赏心悦目的“红袖添香”图。
他心中受用,随口赞道:“你二人在此,这书房倒也添了些雅致生气。很好。”
这轻轻一句夸奖,如同春风拂过冰面,瞬间融化了李纹李绮心中最后的不安与拘谨。
姐妹俩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难以言喻的欣喜与光彩。
自家中变故以来,她们寄人篱下,看尽脸色,何曾受过如此温和的对待与肯定?
在这温暖、雅致、充满文化气息的书房里,她们仿佛重新找到了作为书香门第女儿的价值和尊严。
“谢大人夸奖。”姐妹俩齐声应道,声音里带着抑制不住的轻快。
从那天起,她们在书房当差更加用心。不仅将笔墨纸砚伺候得妥帖周到,整理书籍画稿时也愈发细致。
甚至能根据陆远的喜好,将他常看的几类书放在最顺手的位置。
这书房的一方天地,竟成了这对落魄姐妹乱世中的桃花源。
而陆远,在繁忙公务之余,抬眼看到这对清秀伶俐的姐妹花安静地侍立一旁,或认真研墨,或轻手轻脚地整理着他的藏书,心中也颇觉惬意。
这桩“顺水人情”,倒是做得不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