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十六,难得的一个晴好日子,阳光透过稀薄的云层,给陆府严谨肃穆的亭台楼阁镀上了一层浅金。
虽仍是寒冬,但檐下冰棱渐消,滴答的水声敲在青石板上,反倒添了几分生机。
王熙凤穿着一身簇新的藏青色缠枝莲纹棉袍,头发用一根素银簪子挽得紧衬利落,早早便候在了账房院外的回廊下。
她身边跟着平儿,平儿怀里抱着裹得严严实实的巧姐儿。
经历了巨变和短暂的安顿,王熙凤脸上虽仍有憔悴,但那双丹凤眼里已重新燃起了光亮,那是一种抓住救命稻草后决心奋力一搏的锐气。
“姨娘来了。”平儿眼尖,低声提醒。
王熙凤抬眼望去,只见薛宝钗正从月洞门那边缓步而来。
今日宝钗穿着一件杏子红的缕金袄儿,外罩月白绣梅花比甲,容颜如玉,气度沉静,与这冬日暖阳相得益彰。
她身后跟着莺儿,手里捧着几本厚厚的账册。
“让姐姐久等了。”
宝钗走近,微微一笑,语气温和却自带一股不容小觑的持重。
她目光扫过王熙凤母女,尤其在巧姐儿稚嫩的小脸上停留片刻,眼中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随即恢复如常。
“不敢,奴婢也是刚到。”
王熙凤连忙敛衽行礼,姿态放得极低。
她深知自己如今身份不同往日,再不是那个可以呼风唤琏二奶奶,而是寄人篱下、仰人鼻息的管事嬷嬷。
而眼前的薛宝钗,虽同为妾室,却是陆远明言委以重任、掌管着庞大家业的人,地位远非自己可比。
宝钗伸手虚扶了一下:“姐姐不必多礼,大人既将姐姐安排来助我,我们便是一同做事的人。外面冷,快进屋里说话。”
说着,便引着王熙凤进了账房。
这间账房比荣国府的大了不止一倍,四面皆是到顶的书架,密密麻麻摆满了账册文书。
当中一张巨大的花梨木书案,上面文房四宝俱全,还摆着几件精巧的算盘和一副看上去颇为复杂的几何绘图工具。
墙角燃着上好的银霜炭,暖意融融,却无一丝烟火气。
宝钗让莺儿将账册放在案上,示意王熙凤坐下,又让丫鬟给王熙凤和平儿看了茶。
“平儿姑娘带巧姐儿去隔壁暖阁歇息吧,那里有婆子看着,也有玩具。”
宝钗体贴地安排道。平儿感激地看了宝钗一眼,抱着巧姐儿退下了。
屋内只剩下宝钗和王熙凤二人。
宝钗也不绕弯子,直接切入正题:“姐姐是见过大世面的,理家管事的本领,连我们老太太当年都是夸赞的。如今陆府外头的产业琐碎,我一人确实有些力不从心,姐姐能来相助,真是解了我的燃眉之急。”
王熙凤忙道:“姨娘谬赞了。奴婢那点微末本事,在姨娘面前实在不值一提。奴婢初来乍到,什么都不懂,全凭姨娘吩咐教导。”
宝钗笑了笑,拿起最上面一本蓝皮账册递给王熙凤:“姐姐先看看这个,这是京城及直隶地区所有陆家产业的汇总目录。”
王熙凤双手接过,深吸一口气,郑重地翻开。
只看了几页,她的心跳便不由自主地加快,眼底的惊讶之色越来越浓。
这账册目录之详尽,分类之清晰,远超她的想象。
不仅包括了绸缎庄、粮铺、当铺、酒楼这些常见的营生,更有许多她闻所未闻的条目:“西山玻璃工坊”、“永定河畔蒸馏酒庄”、“香露胭脂铺”、“南北货栈”、“车马行”,甚至还有“海贸船队(与万、庞二位大人合股)”!
每一大类下又细分若干小项,例如“绸缎庄”下,竟列明了分布在不同州府的十八家分号,以及各自主营的绸缎种类、近期流水概要。
“这……这……”
王熙凤抬起头,看向宝钗,声音都有些发颤,“姨娘,陆大人的产业,竟……竟如此之巨?”
她原以为陆远不过是仗着锦衣卫的权势,经营些来钱快的买卖,如今看来,这俨然是一个庞大而精密的商业帝国。
其规模和气魄,莫说日渐衰败的贾府,就是鼎盛时期的王、贾两家加起来,恐怕也难及其十一!
宝钗似乎早已料到她的反应,平静地点点头:“大人志向高远,这些产业,有些是为了牟利,有些则关乎国计民生,比如那玻璃工坊,如今工部都派人来学习技术,意在降低造价,惠及百姓。还有那蒸馏酒,除了售卖,大部分都供应给了边军作为消毒疗伤之用。”
王熙凤听得心潮澎湃,她第一次意识到,权力和财富还可以这样运用。
与陆远相比,贾琏、贾珍之流整日里斗鸡走狗、争风吃醋,简直是云泥之别!
宝钗接着又拿出几本账册,一一向王熙凤讲解:“这是酒庄的明细账,这是玻璃工坊的,这是海贸船队近半年的货单……
账目都采用了一种新的记账法,是我参照西洋算法和大人指点改进的,姐姐刚开始看可能不习惯,我稍后教你,习惯了便知其中妙处,一目了然,极难做假。”
王熙凤凝神细听,不时发问。
她本就极聪明,于数字和经济一道更有天赋,许多关窍一点就通。
宝钗见她领悟得快,眼中也露出赞赏之色。
接下来的日子,王熙凤便跟在宝钗身边,如同最勤奋的学生,如饥似渴地学习、熟悉陆府的产业运作。
她收敛了往日的张扬泼辣,变得沉稳谨慎,凡事多看多听少言。
遇到不懂的,或向宝钗请教,或询问下面的老掌柜、管事,态度谦和,却又能在关键处提出一针见血的问题,让人不敢小觑。
宝钗也将一些不太紧要的事务逐渐交给她试手,比如核对某家绸缎庄的进货单,或者处理一起车马行与客商的小纠纷。
王熙凤都处理得妥帖得当,分寸拿捏得极好,既维护了陆府的利益,又不显得咄咄逼人。
这一日,王熙凤正在核对一批从南边运来的香料账目,发现其中一味“龙涎香”的进价较上月高了近两成,但货品等级却标注相同。
她不动声色,没有直接去质问负责采购的掌柜。
而是私下找来船队的伙计和仓库的管事分别询问,又对比了同期其他商家的进货价格,最终查明是采购掌柜吃了回扣,虚报了价格。
她将查实的证据连同自己的处理建议一并报给了宝钗。
宝钗看了,心中暗赞王熙凤手段老辣、心思缜密。
她按照王熙凤的建议,敲打了那掌柜一番,追回了差价,却并未将人赶尽杀绝,只罚了三个月月钱,令其戴罪立功。此举既立了规矩,又安抚了人心。
傍晚,陆远从衙门回来,宝钗照例去书房汇报一日事务,顺便提到了王熙凤查出的这桩案子。
陆远听完,手指轻轻敲了敲桌面,淡淡道:“看来,这位‘凤辣子’名不虚传,确是块好材料。没被贾府那摊烂泥彻底埋没。”
宝钗微笑道:“凤姐姐确是极能干的,学得快,心思活,手段也够。有她相助,妾身轻松了许多。”
陆远抬眼看了看宝钗:“你觉得,她现在可能独当一面了?”
宝钗沉吟片刻,谨慎答道:“凤姐姐能力是够的,只是对某些产业的细节还需再熟悉些。不过,若是有成熟的掌柜从旁辅佐,管理一两个相对独立的产业,应当无碍。”
陆远点了点头,不再说话。
又过了几日,陆远将王熙凤叫到书房。
王熙凤心中有些忐忑,不知是福是祸。
陆远坐在书案后,依旧是那副看不出喜怒的样子,直接开口道:“永定河畔那个蒸馏酒庄,近几个月产量不稳,品质也略有下滑。
原来的管事年纪大了,精力不济。从明日起,你去接手,庄里一应人事、生产、采买、售卖,皆由你全权负责。每月初五前,将上月账目和情状报给宝钗即可。”
王熙凤闻言,猛地抬头,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蒸馏酒庄!
那可是陆府产业中极其重要的一环,利润丰厚,更关乎军需供应!
陆远竟然就这么交给了她这个来了不到一个月的新人?
巨大的惊喜和感激瞬间淹没了她,鼻子一酸,眼圈就红了。
她“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哽咽:“大人!奴婢……奴婢何德何能,蒙大人如此信任!奴婢……奴婢一定竭尽全力,管好酒庄,绝不辜负大人厚恩!”
陆远看着她激动的样子,神色依旧平淡:“起来吧。我看重的是你的能力,不是你的感激。把事做好,比什么都强。酒庄的账目和规矩,宝钗都跟你讲过了,具体如何经营,你自己斟酌。
遇到难处,可来找我,或问宝钗。只一条,质量绝不能出纰漏,尤其是供应边军的那部分。”
“是!奴婢谨记大人教诲!定将酒庄打理得妥妥当当!”
王熙凤重重磕了个头,这才起身。
退出书房时,她的脚步都是轻飘飘的,感觉浑身充满了干劲。
当晚,王熙凤回到分配给自己的小院,抱着巧姐儿,对平儿感慨道:“平儿,咱们……咱们这算是活出来了!真是没想到,我王熙凤还有今日!”
她看着窗外陆府井然有序的院落,再回想贾府那些糟心事,只觉得恍如隔世。
在这里,她靠自己的能力吃饭,受人尊重,女儿也有了安稳的成长环境。
这种踏实和希望,是她过去在贾府从未体会过的。
平儿也替她高兴:“奶奶……不,嬷嬷说得是。陆大人和薛姨娘都是明理宽厚的人,咱们只要本分做事,往后日子会越来越好的。”
王熙凤用力点头,眼中闪烁着新的光芒:“对!本分做事!把这酒庄管好!这才是咱们安身立命的根本!”
她感觉自已仿佛一棵即将枯萎的树,终于找到了新的土壤,重新焕发了生机。
而这新生,是陆远和薛宝钗给的,她王熙凤记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