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远轻描淡写便化解了赌坊风波的消息,像一阵暖风,吹散了笼罩在荣国府上空近三日的冰寒死寂。
当李纨将“债已清,事已了”六个字带回时,那份压抑到极点的绝望,瞬间转化为一种近乎虚脱的庆幸。
荣禧堂内,贾政听闻,长长吁出一口浊气,身子晃了晃,被小厮连忙扶住。
他闭上眼,脸上并非喜色,而是更深沉的羞愧与无力。
王夫人和邢夫人则是连连念佛,邢夫人更是拍着胸口道:“阿弥陀佛,真是菩萨保佑!不,是陆大人恩典!总算……总算把这天大的祸事躲过去了!”
下人们虽不敢明言,但彼此交换的眼神里,也充满了劫后余生的轻松,当差的脚步似乎都轻快了些。
只是那份对主子们的敬畏底下,又多了一层对府外那位“陆大人”的莫名恐惧与议论。
最觉轻松的,竟是贾蓉。
他原本也欠着赌坊不少银子,日日提心吊胆,如今听闻陆远顺手将他的旧账也一并抹去,简直喜出望外,仿佛白捡了一条命。
他第一时间便想去找王熙凤,倒不是多有悔意,而是觉得难关已过,凤姐总该消气了。
他蹑手蹑脚地走进他和凤姐的院落,院子里静悄悄的,平儿正端着药碗从房里出来,看见他,脸色冷淡地福了一福,并不言语。
贾琏堆起笑脸,低声问:“二奶奶……可好些了?”
平儿还没答话,屋里就传来王熙凤嘶哑却冰冷的声音:“让他滚进来!”
贾琏心头一喜,以为有转圜余地,连忙整了整衣冠进去。
只见王熙凤半靠在榻上,脸色苍白如纸,眼皮肿着,往日那双神采飞扬的丹凤眼此刻只剩下枯寂和恨意。
她没看贾琏,只盯着窗棂上斑驳的光影。
“凤丫头,”贾琏凑近前,试图去拉她的手,被王熙凤猛地甩开。他讪讪道:“事情都过去了,陆大人已经摆平了。你看,这不没事了吗?
我发誓,我以后再也不沾那劳什子了,咱们好好过日子,我以后都听你的……”
“过去了?”
王熙凤猛地转过头,目光像两把淬了冰的刀子,直直扎向贾琏,“贾琏,你告诉我,怎么过去?五千两赌债是过去了,可你把我当成物件押出去的事,能过去吗?!
那些混账堵着大门嚷嚷要拿我抵债的话,全府上下都听见了,这名声,这羞辱,能过去吗?!”
她的声音越来越高,带着一种歇斯底里的尖锐:“我王熙凤嫁入你贾家这么多年,上伺候公婆,下打理家务,里里外外,哪一样不是操碎了心?
熬干了心血,换来了什么?换来了你赌钱败家!换来了你把我卖给了赌坊!贾琏,你还是个人吗?!你连畜生都不如!”
贾琏被骂得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尤其听到“卖”字,更是恼羞成怒:“你胡说什么!我那是……那是一时糊涂!再说,现在不是没事了吗?”
“没事?呵……”
王熙凤发出一声凄厉的冷笑,笑声里满是苍凉和绝望,“对你来说是没事了,对我呢?
我只要闭上眼,就能听到那些污言秽语,就能想到差点被拖进那见不得人的地方去!这日子,我没法跟你过了!”
贾琏一愣:“你……你什么意思?”
“和离!”
王熙凤斩钉截铁,吐出这两个字,“我要跟你和离!从此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巧姐儿我带走,我们母女是死是活,再与你贾琏无关!”
“什么?和离?不行!绝对不行!”
贾琏跳了起来,“这成何体统!贾家从来没有和离的媳妇!你让我脸往哪儿搁?”
“你的脸?”
王熙凤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笑得眼泪都出来了,“你还有脸吗?贾琏,你的脸早就被你自个儿丢在地上,踩进泥里了!我现在只想带着我的女儿,离你这赌鬼、你这没心肝的东西远远的!”
两人的争吵声惊动了府里。
贾政、王夫人、邢夫人、尤氏等人都赶了过来。
听闻王熙凤竟要和离,众人皆是大惊失色。
邢夫人先劝道:“凤丫头,你这说的是什么气话!琏儿是混账,该打该罚,可这和离……岂是儿戏?传出去,贾家名声还要不要了?你以后又怎么办?”
王夫人也皱着眉道:“凤姐儿,我知道你受了天大的委屈。可凡事要以大局为重。如今难关刚过,正该是夫妻同心、共渡时艰的时候,怎能轻言分离?快收了这念头吧。”
贾政更是沉着脸:“胡闹!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岂容你说和离就和离?我贾家决不允许出此有辱门风之事!
琏儿有错,我自会家法处置,你安心做你的琏二奶奶便是!”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无非是劝她忍耐,为了家族颜面,为了将来,甚至为了巧姐儿有个完整的家。
若是往常,王熙凤或许会权衡利弊,或许会为了巧姐儿忍下这口气。
但经过这场生死劫难,她的心已经彻底死了。
她看着这一张张或真心或假意劝解的脸,只觉得无比讽刺和悲凉。
当她被逼到绝境时,这些人束手无策,如今危机解除,却要来干涉她求生的最后一条路。
她猛地从榻上坐起,尽管虚弱,背脊却挺得笔直,目光逐一扫过众人,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多谢各位长辈好意。可我王熙凤心意已决。这琏二奶奶的位子,谁爱坐谁坐去!
我是不肯再当了!今日若不准我和离,我便一头碰死在这里!左右那天没撞成柱子,今日补上便是!”
她眼神中的疯狂和决绝震慑住了所有人。
平儿吓得死死抱住她的腿,哭道:“奶奶!您别这样!您想想巧姐儿啊!”
提到巧姐儿,王熙凤眼神软了一瞬,但随即更加坚定:“正是为了巧姐儿,我才不能有这样一个爹!我才要带她离开这个烂透了的地方!你们若还念一点旧情,就放我们母女一条生路!”
场面僵持不下。
王熙凤是铁了心,以死相逼。
贾政等人终究怕真闹出人命,更添一重丑闻。
最终,贾政颓然长叹一声,挥了挥手,仿佛瞬间老去了十岁:“罢了,罢了……既然你意已决,强留无益……只是这和离书,须得写明是你自行求去,非我贾家休妻……”
王熙凤冷笑:“随你们怎么写!我只要带着我的嫁妆和巧姐儿离开!”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已无法挽回。
贾琏见王熙凤如此决绝,又见长辈们已然默许,虽觉丢脸,但内心深处,何尝没有一种甩脱了沉重包袱的隐秘轻松?
他如今自身难保,哪里还顾得上王熙凤母女。
于是,一纸和离书匆匆拟就。
王熙凤看也不看内容,只在上面按了手印。
她让平儿迅速清点好自己的嫁妆箱笼,其实早已所剩无几,但聊胜于无。
她抱着懵懂无知、尚在咿呀学语的巧姐儿,最后看了一眼这生活了多年的院落,眼中没有半分留恋,只有一片冰冷的决然。
她没有回娘家王府。
经此一事,她深知娘家也未必是靠山,何况此事不光彩,回去徒惹兄嫂白眼。
她如今能想到的,唯一可能收容她们母女,且有能力庇护她们的地方,竟只有陆府。
腊月的寒风依旧凛冽,王熙凤抱着女儿,身后跟着忠心耿耿的平儿和几个抬着简陋箱笼的粗使婆子,踏出了荣国府的角门。
没有送行的人,只有几个小厮躲在门后窥探。
马车是雇来的,破旧而狭窄,载着她们驶向未知的陆府。
到了陆府,通报进去,说是“前荣国府琏二奶奶王氏携女求见陆大人”。
门房见这阵仗,不敢怠慢,连忙去禀报。
陆远正在书房处理公务,听闻王熙凤来访,略感意外。
他本以为此事已了,没想到王熙凤会直接找上门来。
他沉吟片刻,吩咐道:“带她们到偏厅等候。”
偏厅里,王熙凤放下巧姐儿,整理了一下因奔波而略显凌乱的鬓发。
她看着这厅堂的摆设,虽不奢华,却处处透着严谨和力量,与贾府的颓败形成鲜明对比。
她心中忐忑,不知陆远会如何对待她们这对“弃妇孤女”。
片刻后,陆远踱步而入。
他依旧是一身墨色常服,神色平淡,看不出喜怒。
王熙凤见到他,立刻拉着巧姐儿就要跪下。
陆远虚扶了一下:“不必多礼。何事?”
王熙凤抬起头,未语泪先流。
她将和离之事简单说了,然后哽咽道:“大人于贾府有再造之恩,于民妇更是有保全名节性命之大德!此恩此德,民妇粉身碎骨难报万一!
如今民妇已与贾琏和离,无处可去,恳求大人收留!民妇愿当牛做马,伺候大人,绝无怨言!只求大人能给巧姐儿一个安身立命之所!”
说着,又要拜下去。
陆远微微蹙眉。
他出手解决赌债,主要是为了黛玉等人的清誉,以及进一步掌控贾家,并非对王熙凤有什么特殊关照。
收留一个和离的妇人,还是贾家的媳妇,难免惹人闲话,于他而言并无必要。
他淡淡道:“府中不缺人手。你既有嫁妆,携女另寻住处安顿便是,何必为奴为仆。”
王熙凤何等精明,听出陆远的推拒之意,心中更急。
她知道,这是她们母女最后的机会。若离开陆府,她们在这世道将寸步难行。
她膝行两步,泪眼婆娑地恳求道:“大人!民妇那点嫁妆,早已贴补贾家亏空,所剩无几。民妇别无长处,只年轻时帮着料理过几年家务,于账目上还略知一二。
求大人念在民妇一片诚心,给民妇一个报答恩情的机会!民妇不求别的,只求有个栖身之所,有口饭吃,能将巧姐儿拉扯大……民妇愿签下死契,此生绝不背离!”
她的声音哀切而坚定,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绝。
陆远看着她。
眼前的王熙凤,早已没了昔日“凤辣子”的锋芒毕露,只剩下一个被命运摧残、为了女儿苦苦挣扎的柔弱女子。
但她眼中那份急于抓住救命稻草的迫切,以及提及账目时一闪而过的精明,却让陆远心中微微一动。
这王熙凤,能力是有的,只是以前没用在正道上。
如今她走投无路,若施恩收留,其感激之心必然远超常人,或可一用。
至于闲话……他陆远行事,何须在意他人议论?
思及此,陆远神色稍缓,道:“既然你执意如此,便留下吧。府中账目目前由宝钗帮着打理,你既通此道,便去协助她。一应待遇,按府中管事嬷嬷的例。你女儿,可随你住在府中,自有丫鬟婆子照看。”
王熙凤闻言,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巨大的惊喜和感激瞬间淹没了她!她拉着巧姐儿,结结实实地磕了三个头,泣不成声:“谢大人恩典!谢大人收留!民妇……不,奴婢一定尽心竭力,绝不负大人厚恩!”
陆远摆了摆手,叫来管家,吩咐安排王熙凤母女住处,并带去见薛宝钗。
王熙凤牵着巧姐儿,跟着管家退出偏厅。
走出门时,她回头望了一眼端坐的陆远,心中充满了劫后余生的庆幸和誓死效忠的决心。
她知道,从这一刻起,她和女儿的命运,将彻底与这座威严的陆府,与那位深不可测的陆大人,紧紧联系在一起。
荣国府的琏二奶奶已经死了,活下来的是陆府的管事嬷嬷王氏。
这对她而言,未尝不是一种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