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间,腊月二十三,小年已至,年关的脚步声清晰可闻。
陆府上下早已沉浸在一片繁忙而喜庆的氛围里。
王熙凤协助薛宝钗理事,愈发得心应手。
她本就是杀伐决断的性子,一旦有了明确的目标和规矩,又得了施展才华的舞台,便将那份精明能干发挥得淋漓尽致。
府中年货采买、人情往来、仆役赏钱、各院落布置,一应事务被打理得井井有条,账目清晰分明,连素来严苛的管家娘子们都暗自佩服。
府内各处早已张灯结彩,大红的灯笼高高挂起,崭新的桃符贴在朱漆大门上。
抄手游廊下悬着各色精巧的玻璃灯,只待除夕夜一齐点燃,必是流光溢彩,恍如白昼。
仆从们穿着统一发放的新棉褂,脸上洋溢着真切的笑容,步履轻快,见面互道“新年吉祥”。
空气中都弥漫着一种蒸蒸日上、安稳富足的欢愉气息。
薛宝钗作为实际上的内当家,更是忙而不乱。
她亲自查看了给各院姨娘、以及黛玉、湘云等客人的年例和额外赏赐。
绫罗绸缎、金银锞子、时新玩器、名贵香料,皆按照份例和亲疏远近,安排得妥妥当当,人人有份,既不逾越,也不薄待,彰显着陆府的阔绰与周全。
这日,薛宝琴笑嘻嘻地跑来藕香榭寻惜春,身上穿着一件崭新的石榴红遍地锦貂鼠皮袄,衬得她娇艳如三春之桃:“惜春姐姐,你快瞧瞧,宝姐姐刚让人送来的年礼,这料子这做工,怕是宫里出来的也不差什么了!还有这盒紫鹃姐姐刚调制的梅花香饼,味道清冽得很,你定然喜欢。”
她身后的小丫鬟捧着几个精致的盒子。
惜春正在临窗描摹一幅岁寒三友图,闻言放下笔,浅笑着迎上去。
她自己也刚得了几匹上好的云锦和一套文房四宝,正是心头所好。
屋内暖融,她只穿着件杏子黄缕金百蝶穿花袄,气色红润,眉宇间昔日的清冷孤峭已被一种恬静的满足感淡化。
“宝姐姐办事总是最周到的。你这身衣裳也好看,活泼喜庆。”
另一边,迎春由司棋陪着,在房里试穿新衣,是一件湖蓝色绣缠枝玉兰的锦缎长袄,配着月白缎裙,显得她愈发温柔静美。
司棋一边帮她整理衣襟,一边感叹:“姑娘穿这身真好看。在咱们……在那边时,何曾有过这样时兴合体的衣裳,份例里的料子不是过时就是颜色老气。”
迎春看着镜中焕然一新的自己,嘴角噙着一抹淡淡的笑意,低声道:“这里……确是好的。”
她性子软糯,不惯表达,但这简单的几个字,已道尽了心中的安稳。
晴雯更是得意,她手巧,得了料子自己又加了巧思,改了一件大红刻丝彩蝶披风,边缘缀着雪白的风毛,穿在身上,顾盼神飞,连鸳鸯见了都打趣她:“好个伶俐的丫头,这通身的气派,倒比寻常人家的小姐还强些!”
秦可卿也得了厚赏,她心思细腻,帮着宝钗打点些琐事,举止得体,在众女眷中相处融洽,往日眉宇间那抹若有若无的轻愁也淡去了许多。
便是客居的黛玉和湘云,也收到了丝毫不逊于各位姨娘的份例。
黛玉得的是一套上好的湖笔徽墨,一方古砚,并几匣子珍本孤本;
湘云则得了精致的剑器、马鞭,还有一套男装款式的骑射服,喜得她当场就要换上,被翠缕笑着拦住。
小年这晚,陆远在府中设了家宴,还请了京城里有名的戏班子来唱堂会。
花厅内暖阁如春,觥筹交错,笑语喧阗。
薛宝钗从容主事,王熙凤从旁协助,应对得体。
戏台上锣鼓铿锵,唱念做打,演绎着才子佳人、忠孝节义的故事。
黛玉和宝钗、惜春等坐在一处,听着戏文,偶尔低声品评几句。
看着眼前锦绣繁华、其乐融融的景象,再想起日前回贾府所见之凄凉,黛玉心中感慨万千,不由得多饮了两杯暖酒,脸颊绯红,眼波流转间,少了几分哀愁,多了几分鲜活之气。
紫鹃在一旁小心伺候着,心中亦是宽慰。
宝玉也受邀在座,他看着姐妹们在这陆府之中,个个容颜焕发,言笑晏晏,似乎离他那个“女儿是水做的骨肉”的理想世界越来越远,却又奇异地呈现出一种更真实、更蓬勃的生命力。
他心中五味杂陈,既为她们高兴,又有一股说不清的怅惘,只闷头喝了几杯酒,倒也无人刻意扰他。
陆远坐于主位,虽依旧神情冷峻,但氛围使然,眉宇间也柔和了几分。
他偶尔与身旁的幕僚低声交谈几句,目光扫过满堂欢颜。
尤其在看到宝钗井井有条的安排、王熙凤恰到好处的帮衬、以及惜春等人脸上轻松的笑意时,眼底会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满意。
与此同时,荣国府内,却是另一番光景。
府门前冷落车马稀,往年的门庭若市早已不见踪影。
门口的灯笼还是旧年的,颜色黯淡,甚至破了个洞,也无人及时更换。
府内虽也勉强扫尘除旧,却透着一股捉襟见肘的寒酸气。
庭院里的积雪未能及时清扫干净,结成了冰,走路需得小心翼翼,更添几分萧条。
账房里,王夫人和邢夫人对着空瘪的账本发愁。
年关各项开销巨大,祭祖、人情、仆役的赏钱,哪一样都不能太丢份儿,可库房里实在空虚。
王夫人无奈,只得咬牙又当掉了几件陪嫁的首饰,换来些许银两,勉强支撑场面。
这日,探春帮着理完一些琐事,回到自已房中,看着衣柜里几件半旧不新的衣裳,忍不住对侍书抱怨:“往年在园子里,虽说不比宝姐姐、林姐姐她们,好歹过年时总能添上一两件新衣裳,新鲜的颜色的头花。
你看今年,太太们愁云惨淡的,连份例都快发不出了,更别提额外的了。这年过得,真是……”
她话未说完,恰巧王夫人因心烦意乱,想来问问探春一些家务细节,刚走到门外,正好将这话听了个满耳。
王夫人本就心力交瘁,一股无名火直冲头顶,猛地掀帘进去,指着探春厉声道:“三丫头!你这是在抱怨谁?啊?”
探春吓了一跳,见是王夫人,连忙站起身,脸色煞白。
王夫人怒气冲冲:“如今家里是什么光景,你不知道吗?老太太病着,每日用药都要耗费多少?外头庄子收成不好,你父亲、你哥哥们又……又不争气!
能省则省,大家勒紧裤腰带过日子,你不说体谅些,反倒攀比起来了?新衣裳?你当你还是那个千金小姐,活在锦绣堆里吗?
能有口安稳饭吃,有件干净衣裳穿,就该知足了!怎么,看着那边府里热闹,心就野了?也想飞上高枝儿去了?”
这一顿劈头盖脸的斥责,句句如刀,扎在探春心上。
她性子刚强,素有抱负,何曾受过如此直白的羞辱?
尤其是“想飞上高枝儿”这话,更是暗示她对陆府生活的向往,让她又羞又愤,眼泪在眼眶里直打转,却强忍着不肯落下。
“太太……我……我不是那个意思……”探春声音哽咽,想要辩解,却不知从何说起。
她只是感叹家境艰难,何尝有过攀比忘本之心?
“不是这个意思是什么意思?”王夫人正在气头上,越发口不择言,“我告诉你,探春!安分守己是你的本分!别学得眼高手低,心比天高!
咱们贾家的女儿,就算再难,也得守着这份体面!轮不到你来嫌弃!”
说完,王夫人冷哼一声,拂袖而去,留下探春独自站在原地,浑身发抖。
侍书小心翼翼地上前劝慰:“姑娘,太太也是心里苦,您别往心里去……”
探春猛地转过身,走到窗边,看着窗外枯枝败叶的院落,眼泪终于忍不住滚落下来。
她不是不懂事的女儿,家中艰难她岂会不知?
她也一直在尽力帮忙分担。
可是,她也是青春正好的女孩儿,渴望过年时能有一点新的气象,一点鲜亮的色彩,这有错吗?
想起姐妹们来信中,或是宝钗沉稳大气的安排,或是惜春恬静满足的生活,或是湘云依旧爽朗的笑语,甚至是晴雯、鸳鸯她们似乎都找到了安稳的归宿……
对比自已眼前的窘迫和母亲的斥责,一股巨大的委屈和失落将她淹没。
她不禁想,若是自已当初也……
也能有机会像惜春姐姐那样,或者哪怕只是像鸳鸯姐姐那样,凭着自己的能力,在另一个地方挣一份安稳自在,是不是就不用忍受这份令人窒息的困顿和无端的指责?
这个念头一闪现,连她自已都吓了一跳,随即涌上更深的羞愧和无奈。
她是贾家的女儿,她的根在这里,再难,也得熬着。
只是,那陆府传来的隐隐约约的爆竹声和笑语声,仿佛隔着重重院落,飘进了她的耳中,更衬得这荣国府的冬日,寒冷彻骨,寂静无边。
她抬手擦去眼泪,挺直了脊背,但那抹羡慕与不甘,却如一颗种子,悄悄埋在了心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