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华门内城门外，朱万的吼声骤然响起。童贯握着马鞭的手僵在半空，饶是他久经沙场，也被眼前这一幕给惊住了。
“老夫离开京城才半年，这皇城司禁军居然连我都不认识了？”
并非童贯自恋，只因他还有一个官职——提点皇城司。
皇城司的主官是郓王赵楷，职为提举皇城司，但他只是挂名。真正负责实务的便是两位提点皇城司，童贯正是其中之一，另一位是梁师成。
换句话说，眼前这些皇城司禁军都该是他的手下。
“若是让王黼那群人知道，我被自己手下堵在东华门外，老夫这张老脸算是丢尽了。
更紧要的是，万一官家知道此事，觉得我连手下都管不住，日后怎会放心将伐辽之事交给我？”童贯此刻所虑，已不止是面子了。
就在童贯发愣时，一旁的赵逸见内城门口涌出八九个禁军，持着刀枪，举着火把，朝两人冲来。
“也不知童贯武艺如何，待会儿他要是跟这几个禁军动起手，我是假装帮忙，还是躲一边看戏？”赵逸下意识地松开缰绳，往前挪了两步。
前行间，赵逸忽然瞥见那八九人中，最后面跟着两位弓弩手。
“妈呀！是弩！”
赵逸猛地俯身贴向马颈，朝童贯喊道：“大帅小心！”
一旁的童贯却恍若未闻，仍端坐马上。他嘴角微动，似在强压怒火，对着涌来的禁军沉声道：“你们当真……不认得老夫了？”
最前的朱万刚欲再骂，身旁副手一把捂住他的嘴，脸色惨白地望向马上之人。
“太……太尉！”这副手曾在殿前司任职，那时童贯便是检校太尉。
虽说如今已晋太师，但他们这些低级军官消息闭塞。
无论是太尉还是太师，童贯身上的任何一个官衔，都足以像碾死蝼蚁般碾死他们。
后面七八个禁军吓得急忙扔下武器，齐刷刷跪地叩首。
“小人拜见枢相！”（亦有称太尉、国公、大帅、提点者）
乱七八糟的称呼，听得赵逸一时恍惚。
最前的朱万似已吓傻，双腿发颤。原本因激动涨红的脸，在火光映照下竟一片惨白。
朱万已猜出对面黑脸武将是谁了：“完了！这下怕是我堂叔也救不了我了！”
一旁副手跪在地上，悄悄拽了下朱万的裤脚。朱万一个激灵，慌忙跪倒，额头几乎抵住地面。
原本嘈杂的城门口，霎时间落针可闻。火把燃烧的噼啪声跃动着，那断断续续的炸裂声，如同重锤，一下下敲在满地伏跪的禁军心上。
晃动的火光掠过童贯脸庞，他阴沉的神色似稍缓和，但那双漆黑如墨的眸子，仍死死盯着朱万。
赵逸也好奇，童贯接下来会如何处置这帮人。
短暂的沉寂，在此刻显得格外漫长。
“你叫什么名字？”童贯盯着朱万，低声问道。
“……”朱万不想说，但他知道不说旁人也会说。他更明白，对方若真要杀他，就算堂叔在场也未必保得住。
“回枢相，小人……朱……朱万！”他结结巴巴答道，目光不由瞟向地上的刀，心中忐忑至极。
“姓朱？”童贯似想到什么，“在皇城司当差多久了？”
“半……半个月。”朱万吞了口唾沫，悄悄抬眼，见马上之人似无立时问罪之意，稍松了口气。
“朱勔是你什么人？”童贯又问。
“是……是堂叔，远房的！”朱万老实交代。
童贯闻言点头，似乎毫不意外。
“行了，都起来吧。开门，老夫要面圣。”童贯挥了挥袖子，如同驱赶蝇虫。
地上众人如蒙大赦，急忙叩了几个头，相继爬起，躬身退了几步，才转身奔向城门。
随着吱呀的开门声响起，童贯一抖缰绳，径直向皇城内行去。
“这便算了？”赵逸有些失望。他本想看场好戏，谁知童贯竟就此放过那姓朱的。
不过童贯自己都不追究，赵逸也不愿多事，忙松开缰绳跟上。马蹄声哒哒，穿过门洞。
“朱勔？之前那位同知阖门司的朱勖，好像就是他的族弟吧？”赵逸嘴角微扬，“我拿你没法子，前面那位可不一定……”
“嘿嘿……”赵逸贼兮兮地望着童贯背影，心中盘算如何让童贯与朱勔对上。
赵逸骑马随童贯右行约三百余步，至一处马厩前停下。
童贯翻身下马，将缰绳抛给迎上的内侍。赵逸赶忙照做。
他此前入皇城，于外门便被勒令下马，今日是沾了童贯的光，少走了不少路。
“大帅，咱们去哪个殿觐见官家？”赵逸小声询问。
“不知！”童贯一甩衣袖，径自朝城西走去，继而北折。
跨过一座小桥，穿过一道洞门，便进了一处幽静小院。
院子不大，约百十平米，四周红墙环绕。墙壁在昏黄灯光映照下，恍若玛瑙镀了层金粉，煞是好看。
院中种着两棵树，似是枣树。东、西、北三面皆屋，唯西厢亮着灯。
赵逸好奇地打量着这宅子：“童贯果真了得，在皇宫里竟也有住处。”
“阿翁？”西厢房门开，一位身着绸布紫袍的黄门提着灯笼，小跑至童贯身前，熟练地引路，打开了正北屋门。
“你在院里候着，待本官更衣。”童贯丢下这句话，头也不回地步入屋内。
赵逸讪讪收回迈出的右脚。待二人进屋，他转身走回院中，在石凳坐下。
“嗡嗡嗡！”
“啪！”
“你奶奶的，敢吸爷爷的血！”
“别人吸血好歹留点好处，你这玩意儿光吸血，还注入毒汁！”
“呸，活该被我一巴掌拍扁！”
赵逸骂骂咧咧地看着掌心蚊尸。
“哦？谁吸了你的血，还会予你好处？”威严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赵逸猛一回头，见童贯已换上一身华丽公服，头戴长翅幞头，腰佩金鱼袋，目光直射而来。
赵逸心中一紧，腾地站起，急忙拍手掩饰慌乱，一边搓手一边解释：“下官是说水蛭。那东西虽吸血，却能帮人化瘀血！”
“水蛭？”童贯疑惑地看着赵逸。
“就是蚂蟥！”赵逸反应过来，赶忙补充。
“哦？此物还能化瘀血？”童贯原本凛冽的目光转为好奇。
“自然。大帅找位郎中一问便知。”赵逸抹了把额角的冷汗。
童贯缓缓踱至赵逸跟前，凝视他片刻，这才微微一笑，拍了拍他的肩：“果然是进士出身。我们这些阉人，哪有这般博学。”
“大帅谬赞。”赵逸急忙躬身退后两步。
“走，去保和殿。”童贯一甩阔袖，率先向院外走去。那宽大的袖摆，几乎扫到赵逸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