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逸闻言,只得尴尬地将投帖塞入怀中,骑马跟着童贯往东华门行去。
眼下虽已近晚八点,但夏日的余晖未尽。
巍峨的宫城在暮色笼罩下,如同一只匍匐的巨兽,一股莫名的压迫感让赵逸不自觉勒马放缓,与童贯拉开了几步距离。
这是赵逸第二次进皇城。
上次过于匆忙,未及细看。
此刻二人骑马缓行,“嗒嗒”的马蹄声在空旷的皇城根下显得格外清脆。
赵逸边走边打量。
北宋宫城分内外两层,外城墙高约四丈(约12米),墙体内以黄土夯实,外裹青砖,在夜色映衬下恍若铁铸,更显坚不可摧。
“已是宣和元年七月了啊!”想到不出五六年,眼前这看似坚固的城墙便将在金人铁蹄下化为齑粉,赵逸不由得深深一叹。
“靖康耻,犹未雪!”他喃喃道,想起那位名垂青史的将领,又想起此前帮他从东华门脱困的女子。
“他不该死得如此冤枉!”
“她也不该受那般屈辱!”
“若是我……”赵逸的目光仿佛要穿透厚重城墙,直望皇城中心,眼中燃起一种前所未有的炽热——那是对权力的渴望。
“发什么呆?随我进宫!”一声粗犷的断喝如炸雷般将他惊醒。
他急忙回神,一抖缰绳,跟着童贯穿过那扇朱漆大门,在皇城司禁军混杂着敬畏与好奇的注视下,由外城径直向内城行去。
身后传来外城禁军的低声议论:
“头儿,刚才那位莫非是童枢相?”
“嗬!你小子眼力不错,竟认得大帅!”
“跟您说,我曾给大帅刷过马……大帅身后那位,瞧着也是位人物……”
赵逸闻言,会心一笑。原来禁军中有人认得他们,难怪如此顺利放行。
跟随童贯没走多远,将至内城门时,他们便被门内禁军察觉了。
“头儿,有人来了!可要上前盘问?”一名禁军小跑至朱万跟前请示。
朱万正坐在城门后的墙根下挠痒:“周八牛!你小子是不是没把爷的衣裳洗干净?我这儿浑身刺挠!”
朱万是皇城司十将,今夜正领着十余禁军值守内城门。
“头儿,今儿蚊子是多,您许是被叮了。”周八牛小声解释。
朱万站起身,拍拍屁股,望向城外:“直娘贼!天都快黑透了还往宫里闯,不知官家要歇息么?”
他整了整甲胄,扭头吩咐手下:“你们在此候着,爷去会会他们!”
朱万拖沓着步子往前挪了几步,扯开嗓子吼道:
“站住!哪来的?知不知道这是什么地界,就敢纵马乱闯?”
见二人勒马停住,他朝地上啐了一口,歪戴着盔,迈着六亲不认的步子,大咧咧晃到童贯马前。
赵逸勒住马,看向童贯,嘴角一勾:“方才还嗤笑自己去阖门司送投帖,这会儿还不是一样让人拦在门外?”
童贯脸色一沉,确有些难堪——刚在赵逸面前显了番权势,不出几步竟被自己辖下的皇城司禁军拦在宫门外,着实颜面无光。
他高坐马上,目光垂落:“新来的?”
朱万被他这一瞥,顿觉浑身一寒,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他左手下意识握紧刀柄,挺了挺腰,借城头微弱火光,仔细打量马上之人。
此人魁梧高大,一身戎服,风尘仆仆,似刚卸甲归来。面庞黝黑,虬髯戟张,活脱脱一个“张飞再世”。
“切——原来只是个军汉!”朱万心下不屑。他堂叔可是官家眼前的大红人——随州观察使、提举苏杭应奉局,听闻明年便要擢升节度使。
一个武将,再厉害还能厉害过自家堂叔?
(注:苏杭应奉局乃宋徽宗时为搜罗奇珍异宝所设,后由梁师成、王黼等相继提举。)
从前他不知堂叔如此显赫。可自打来皇城司当值,周遭禁军一听他是朱勔的亲戚,皆争相巴结,连吴都头也对他礼遇有加,还说轮休时请他去东鸡儿巷“松散松散”。
要知道,半月前他还是苏州城里的一个地痞,终日厮混,不是打架斗殴,便是调戏妇女。
直到那日,他当街调戏一小娘子,被其父揪住不放,扬言要扭送府衙。
他情急之下,抄起街边砚台砸向老者头顶……谁知那老儿不禁打,竟当场毙命。
朱万吓得魂飞魄散,扔了砚台逃回家。
不出半个时辰,钱塘县尉司的差役便找上门来。
他虽常惹是生非,却从未闹出人命,当下双腿发软,几乎瘫倒。
得知将以故意杀人罪缉拿他归案,朱万抱着母亲哭得肝肠寸断。
幸而父亲及时赶回,趁差役不备,耳语道:“去了衙门,什么都别说。三日内,必救你出来!”
当晚他便被押至钱塘县衙。牢记父嘱,任凭推官如何讯问,他只闭口不言。
气得推官欲动大刑。正当差役持夹具上前时,后堂走出一名中年男子。
那人盯着朱万瞧了两眼,在推官耳边低语片刻。推官脸色阴沉,吩咐将他押回牢房。
半夜,朱万被秘密转送至杭州府司理院狱。
仅在狱中待了一日,第二日深夜,他正酣睡,便被迷迷糊糊带出司理院,一路马不停蹄,直奔汴京。
杀了人,不但无事,还能入皇城司当差?接到父亲书信得知此讯时,朱万差点乐疯。
从那时起,他才真正晓得,自己竟有如此了不得的堂叔。
听都头说,堂叔眼下官阶虽非极高,但若论官家宠信,满朝文武不出前十。
既如此,他还怕什么?眼前这人至多是个高阶武将,自己便骂他几句,凭堂叔的权势,对方又能奈他何?
“看什么看?无门符便滚一边去!再盯着你爷爷瞧,小心挖了你招子!”朱万一手掏着耳朵,斜眼睨视马上那黑汉,那副跋扈气焰,连一旁的赵逸都看呆了。
“好家伙……”这大宋朝,除了宫里那位“道君皇帝”,竟还有人敢如此辱骂童贯?
赵逸偷眼望去,只见身前这位太师、泾国公、领枢密院事、陕西宣抚使,面沉如水,眸中寒光迸现,一只粗砺的大手紧紧攥住缰绳,另一只握鞭的手,正缓缓抬起。
“呦嗬!你想作甚?还敢动手?”朱万见状,急忙后退两步,“沧啷”一声拔出腰间佩刀。
刀尖直指马上之人,他厉声喝道:“兄弟们!有贼子欲闯宫门,给我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