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八日夜。
县衙后宅书房,烛火摇曳,映照着赵逸布满血丝的双眼和案头堆积如山的文书。
“公子,这几日您都未曾好好合眼,”如烟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安神汤。
步履轻盈地走进来,声音里带着难以掩饰的心疼,“今晚无论如何,也请早些歇息吧。”
赵逸从繁杂的思绪中抬起头,疲惫地揉了揉眉心:“不是有丫鬟们伺候么,怎么还劳你亲自熬汤?”
话虽如此,他还是顺从地接过碗,温热的汤药顺着喉咙滑下,带来一丝熨帖的暖意。
“不妨事的,如烟左右也无甚要紧事。”她温婉一笑,轻轻摇头,目光却关切地停留在赵逸略显苍白的脸上。
赵逸放下碗,神色转为凝重:“如烟,银行账上,如今还剩多少现钱?”
如烟略一沉吟,迅速报出数字:“这几日又陆续存入一些,刨去支用,现下库中还有三十多万贯可用。”
“来人!”赵逸扬声唤道,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速去传工房主事谢坤即刻来见!”他沉声吩咐。
片刻后,工房主事谢坤匆匆赶到,身上还带着夜露的微凉:“属下参见县尊!”
“谢主事,”赵逸手指重重敲在地图上城西的高地位置,
“明日一早,你亲自带人,组织县衙所有工匠,并征调民夫,在城西这片高地伐木清场!
务必圈出一块足够大的空地,就地取材,搭建简易木棚!
要求只有一个——能遮风挡雨,容身避灾!”
谢坤一愣,谨慎问道:“敢问县尊,这木棚……需容纳多少人?”
“按两万人左右的规模准备!”
赵逸语气斩钉截铁,“结构务求结实,能扛风雨!
茅厕沟渠等设施,也须一并修建齐备,数量要足!”
“两……两万人?!”谢坤倒吸一口凉气,眼睛瞪得溜圆,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中牟全县人口也不过三万出头啊!
“怎么,有困难?”赵逸抬眼看他,目光如炬,带着无形的压力。
谢坤被这目光看得心头一凛,连忙躬身,声音发涩:“地方……地方倒还勉强够用。
只是这所需钱粮物料甚巨,人手更是捉襟见肘……”
“钱不是问题!”赵逸提笔疾书,一张加盖私印的手令瞬间写好,“凭此手令,所需银钱直接去城西银行支取!
至于人手,”他顿了顿,语气更沉,“可征调本县所有可用厢军,并发动各保保甲壮丁协同!非常之时,行非常之法!”
“县尊!动用厢军……是否需先行禀报州衙……”谢坤面露难色,声音犹豫。
“执行命令!”赵逸霍然起身,声音冷冽如冰,带着不容置喙的威严,“一应后果,自有本官一力承担!即刻去办!”
“是……是!属下遵命!”谢坤不敢再言,躬身领命,匆匆退入夜色之中。
书房内重归寂静。如烟看着赵逸紧锁的眉头,忍不住轻声问道:
“公子,这中牟全县也才三万余口,您却要备下容纳两万人的地方……是否……太过未雨绸缪了?”
赵逸走到窗边,推开窗棂,望向漆黑如墨、沉闷得没有一丝风星的夜空,深深叹了口气,眉宇间是化不开的凝重:
“大吗?我只怕……到时候还远远不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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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过十日,五月十八日。
县衙公房内,赵逸正埋首处理公文。
“禀县尊!陈东求见!”衙役急促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陈东?!”赵逸猛地抬头,眼中爆发出惊喜的光芒,手中毛笔“啪嗒”掉在案上,墨汁溅开也浑然不顾。
他几乎是冲出了公房。
“如何?此行可还顺利?!”赵逸一把抓住风尘仆仆、满脸倦色的陈东,急切追问。
陈东抹去额头上混着尘土的汗水,声音沙哑却透着兴奋:
“禀直阁!托您的洪福,此行一切顺利!
属下共购得粮食六十三万石!
船队已全数抵达,眼下正停泊在城外漕运码头待命!”
“好!好!好极了!”赵逸激动得连道三声好,双手用力拍在陈东肩上,几乎要将他拍个趔趄,“天佑中牟!
你此番立下的是擎天之功!本官记下了,定不相负!”
“直阁言重了!为直阁分忧,属下万死不辞!”陈东躬身,语气真挚。
“快,先去歇息!这半个月,苦了你了!”赵逸挥挥手,看着陈东疲惫的背影消失在廊下,脸上的喜色稍敛,又浮上一层忧思:
“陈东回来了……张融和郑焦他们,还要多久?”
“来人!”他再次扬声。
“速请主簿李思齐前来!”
主簿李思齐很快赶到:“不知直阁急召下官,有何吩咐?”
赵逸目光灼灼,语气不容置疑:“李主事,即刻传令下去!
命全县百姓,务必在七日之内,将所有夏粮抢收完毕!不得延误!”
“什么?!”李思齐惊得差点跳起来,失声道,“直阁!这……这夏粮眼下青黄尚未完全褪尽,至少还需半月方能完全成熟啊!
此刻抢收,籽粒不饱,损耗……损耗恐在一两成以上!百姓一年的心血……”
“损耗,本官承担!”
赵逸斩钉截铁地打断他,“你只管传令!
告诉所有百姓,凡依令抢收者,本官做主,免除其下半年的全部税赋!
此令,即刻生效,全县张贴!”
“免……免税?!”李思齐彻底懵了,嘴巴张得能塞进一个鸡蛋。
这大半年滴雨未落,秋收本就注定惨淡,下半年的税赋任务已是镜花水月,这位县尊老爷竟然还要主动免掉?
他图什么?政绩考评不要了?
“照本官说的办!”赵逸语气决然,不容置喙,“至于下半年的税赋缺口,本官自有办法填补!速去!”
“……下官……遵命!”李思齐满腹疑窦,却也只能躬身领命,脚步虚浮地退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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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二十二日。
持续数日的抢收令下,中牟县广袤的田野上,已不见一粒残留的谷物。
田垄间弥漫着青草与泥土被翻动后的特殊气息,以及一丝……挥之不去的惋惜。
“唉,可惜了哟……”老农“六叔”佝偻着背,望着田里被提前割下、尚显青嫩的秸秆,重重叹了口气,
“再长十天半月,至少能多收两斗啊!”
一旁扛着最后一捆粟米的小伙子却咧嘴一笑:“六叔,您还叹啥气?
县尊老爷免了咱下半年所有的税!算算账,咱可是赚大发了!”
“也是……走吧,回家!”老人摇摇头,扛起农具,步履蹒跚地走在田埂上。
刚走出几步,一阵异样的凉风毫无征兆地卷地而起,吹得人衣袂翻飞。
原本还算晴朗的天空,骤然间阴云密布,如同打翻的墨池,沉沉地压了下来,光线瞬间昏暗。
“老天爷!真要下雨了!”小伙子猛地抬头,望着那翻滚如怒涛的铅灰色云层,喃喃自语,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
六叔也停下脚步,浑浊的老眼望向天空,那云层低得仿佛触手可及,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威压。
老人布满皱纹的脸上,先是惊愕,随即化作狂喜和后怕:“这……这天变得邪乎!怕是要来场泼天的大雨啊!
多亏了……多亏了县尊老爷有先见之明,逼着咱们抢收!
不然……不然这雨一下,咱们怕是连草根都捞不着了!”
他心有余悸地望向县衙的方向,眼中充满了感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