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逸循着吴启的声音,缓步穿过领饭的人群,走到鲁智深等人歇息的角落。
“你小子少操那闲心!你师叔跟我们能一样吗?”
鲁智深正盘腿坐在地上,大口啃着粗硬的胡饼,含混不清地说道。
“为啥不一样?”吴启好奇地凑近。
“废话!你师叔现在是宣抚使司的机宜文字!
那是帅司的心腹属官,管着粮草军需,参与军机谋划!
那是文曲星下凡,搁在帅司里也是排得上号的人物!
能跟大头兵一样啃这玩意儿?”鲁智深咽下饼,灌了口水。
“机宜文字……到底有多大权柄?”吴启更好奇了。
“宣抚使司的师傅不太清楚,但经略使司的机宜文字我知道!”
鲁智深抹了把嘴,压低了些声音,带着几分敬畏,“那可是军中实权人物!
处理机密军情,参与制定方略,监察将领,协调粮秣辎重……军中的大小事务,他都能插得上话!
甚至……”他声音更低,“到了紧要关头,若主将失当,他奉有密令,能直接夺了指挥权,亲自号令三军!”
“我的天……”吴启倒吸一口凉气,眼睛瞪得溜圆,“那宣抚使司的机宜文字,岂不是更了不得?!”
“那是自然!宣抚使司管着几路大军呢!
你师叔这位置……”鲁智深嘿嘿一笑,“想知道多厉害?回头自个儿问他去!”
“你小子,吃个饼都堵不住嘴!”赵逸笑着走近。
“师叔?!”吴启像被踩了尾巴,腾地站起来。
“住得可还习惯?”赵逸目光扫过五人。
“回公子,属下与林教头一帐,他们三人一帐。”武松答道。
“挤吗?”
“尚可。辎重营的兄弟说我们是机宜的人,多拨了一顶帐篷,比普通士卒宽敞些。”武松解释。
“没跟他们说明白?太尉可是许诺你们指挥使、副指挥使的职衔!”赵逸皱眉。
林冲(林三)上前一步,沉稳道:“公子,太尉的意思,恐怕是要待到临战之时,才会让我等以军官身份正式领兵。
眼下……还是按寻常军士安置。”
赵逸默然点头:“确是艰苦了些。实在不行,可搬到我帐中……”
“机宜,万万不可!”韩世忠立刻抱拳,语气坚决,“此乃破坏军规之举!
末将等投军,是为杀敌报国,非为享福!禁军此等条件,已远胜厢军十倍!请机宜放心!”
“就是!”鲁智深咧嘴笑道,“
洒家以前在厢军,十个人挤得跟沙丁鱼似的,一天就一顿稀的!这算啥?机宜不必挂怀!”
“既如此,大家便忍耐几日。
到了兰州城,想必会好些。”
赵逸心中稍安,又与几人聊了几句,便返回了自己的军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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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时中,一声穿透力极强的号角骤然撕裂营地的宁静!
紧接着,帐外响起一片急促的金属摩擦声、脚步声和军官的呼喝:“拔营!即刻拔营!列队——!”
赵逸掀帘而出,只见整个营盘瞬间沸腾!士兵们如同被惊动的蚁群,快速而有序地套上甲胄,奔向中央空地集结。
“机宜,请移步帐外稍候,小的们要收帐了。”几名士兵匆匆跑来。
赵逸忙回帐抓起简单的行囊,退到一辆辎重车旁坐下。很快,便有士兵牵来他的坐骑。
半个时辰后,原本喧嚣的营盘已化为一片空地。两千余人的队伍肃然列阵。赵逸翻身上马,融入队列。
队伍结构分明:最前方是两百精锐骑兵,铁甲森然;
其后是童贯乘坐的、由健马拉动的宽大马车;紧贴马车之后,便是赵逸等宣抚使司属官以及几名核心都指挥使;
再后是其他指挥使级别的武将;庞大的步兵方阵和辎重队则殿后,徒步跟随。
禁军行军,日行五六十里便需扎营休整。
从庆州到兰州,五百余里黄土高原之路,风餐露宿,整整跋涉了十天。
抵达兰州城时,已是四月上旬。饶是赵逸一路有马骑、三餐不缺,也感觉浑身骨头像是散了架,疲惫不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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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城后,赵逸被领到州衙西侧一处僻静的厢房。
“机宜请在此歇息。主帅行辕便在东侧州衙正堂。
若有令,小人自会通传。”带路的士兵恭敬退下。
赵逸强打精神,换下穿了十天、满是尘土汗渍的脏衣,草草洗漱,便一头栽倒在硬板床上。
这一觉,睡得昏天黑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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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晨时三刻(约上午八点四十五分)。
“砰!砰!砰!”急促而沉重的敲门声如同擂鼓!
“赵机宜!快!快起身!大帅急令——!”门外士兵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紧迫。
赵逸如同被冷水浇头,猛地从床上弹起!心脏狂跳!
“所有宣抚使司属官及都指挥使以上将领,午时一刻(约上午十一点十五分),州衙正堂军议!不得延误!!”
赵逸手忙脚乱地套上官袍,抓起幞头胡乱扣在头上,跟着焦急的士兵一路小跑冲向州衙正堂。
“机宜快!大帅已在堂上!”守门士兵一把拉开沉重的堂门。
赵逸深吸一口气,整了整凌乱的衣冠,闪身而入。
堂内光线昏暗,气氛凝重得令人窒息。十余名绯袍高官肃立前排,其后是更多身着绿袍的属官和将领。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最前方。
童贯一身象征最高武职的紫色蟒袍,背对众人,正凝望着墙上悬挂的巨大西北舆图。
那背影如同山岳,散发着无形的威压。
赵逸一个也不认识,心中忐忑,悄无声息地溜到后排一名绿袍官员身后站定。
陆续又有几人匆匆进入,厚重的堂门随即“哐当”一声紧紧关闭!
最后一丝天光被隔绝在外,堂内仅靠几盏摇曳的牛油灯照明,阴影幢幢,更添肃杀。
童贯缓缓转过身,冰冷的目光如同实质般扫过堂下每一张脸,最终落在地图上的某一点,声音低沉而威严,如同闷雷滚过:
童贯缓缓转过身,冰冷的目光如同实质般扫过堂下每一张脸,最终落在地图上的某一点,声音低沉而威严,如同闷雷滚过:
“重和二年,我大宋虎贲浴血,克复西夏统安城!
然此城孤悬塞外,距我疆土悬远,补给艰难,终难久守。”
“本年二月,西夏晋王察哥,亲率两万精锐铁鹞子军,复夺统安!”
“统安城!”童贯的手指重重戳在舆图上,“乃西夏兴庆府西面门户!锁钥之地!
若能据有此城,则我王师西进之路洞开,犁庭扫穴,覆灭西夏,指日可待!”
他猛地转身,目光如电,声调陡然拔高:“本帅此来,便是要再夺统安!将此锁钥,重握我大宋之手!”
“刘法!”童贯厉声点名。
“末将在!”前排一位身材魁梧、面容刚毅、身着绯色武官袍的中年将领大步出列,抱拳应诺,声如洪钟。
正是威震西陲、令西夏人闻风丧胆的“天生神将”刘法!
“本帅予你精兵两万!
命你为先锋,自湟州(今青海乐都)出兵,直捣统安城!
务必克期而下,不得有误!”
“刘仲武!”
“末将在!”另一位绯袍大将应声出列。
“命你率精兵一万五千,自会州(今甘肃靖远)出击!
为刘法所部策应,牵制西夏援军,确保其侧翼无虞!”
“末将遵命!”刘仲武抱拳领命。
命令下达,堂内却陷入一片诡异的寂静。众人目光都聚焦在依旧保持抱拳姿势、却迟迟未应“领命”的刘法身上。
窃窃私语声如同蚊蚋般响起:
“刘将军……为何不接令?”
“莫不是……怯战了?”
“不可能!刘将军何等人物?岂会惧那党项蛮子?”
“刘将军!”童贯的声音陡然转冷,黝黑的脸庞在昏暗灯光下更显阴沉,目光如刀锋般刺向刘法,“本帅在等你的‘领命’!”
刘法深吸一口气,抬起头,目光坦荡而凝重,抱拳沉声道:
“禀大帅!末将非是畏战,实乃此战风险过大,胜算渺茫!恳请大帅三思!”
他上前一步,手指精准地指向地图上的统安城位置,声音清晰有力,条理分明:
“其一,悬远孤城,补给线过长!*
统安城距我最近的稳固后方湟州,亦有三百余里之遥!
其间多为荒漠、峡谷,道路崎岖难行。我两万大军远征,粮秣辎重转运艰难,极易被西夏轻骑袭扰截断!
一旦粮道被断,前有坚城,后无退路,大军危矣!”
“其二,敌情不明,以逸待劳!
晋王察哥乃西夏宿将,狡诈多谋。其夺回统安后,必加固城防,广布哨探。
我军长途跋涉,师老兵疲抵达城下时,敌军早已养精蓄锐,据坚城以逸待劳!
彼时我军攻城,伤亡必巨,胜算几何?”
“其三,战略价值与付出难符!*
即便侥幸攻下统安,如前次一般,此地距我核心疆域太远,驻守需耗费巨大兵员粮饷。
西夏只需不断派轻骑骚扰,我军疲于奔命,终难久持!徒耗国力尔!”
刘法目光恳切,声音带着老将的忧患:
“大帅!末将以为,灭夏当如烹小鲜,急不得!
与其孤注一掷强攻悬远孤城,不若采用‘筑堡蚕食’之策!
于前线要冲之地,步步为营,修筑坚固堡寨,屯田积粮,逐步挤压西夏生存空间。待我根基稳固,步步推进,则西夏膏腴之地,终将为我所蚕食!
此乃稳扎稳打,长治久安之策!望大帅明察!”
刘法话音落下,堂内一片寂静。
不少将领微微点头,显然认同刘法的分析。
童贯脸上却浮起一丝冰冷的嘲弄之色。
“好!好一个‘稳扎稳打’!好一个‘长治久安’!”童贯缓步走下台阶,逼近刘法,声音不高,却字字如刀,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本帅记得清楚!去岁在官家御前,公曾慷慨陈词,言道‘必灭西夏,以报君恩’!
言犹在耳,官家殷殷期盼犹在眼前!”
他停在刘法面前一步之遥,目光死死锁住对方,带着浓烈的讥讽与无形的威压:
“怎么?今日面对这座关乎灭夏大业的统安城,公便瞻前顾后,畏首畏尾了?
莫非……当日在官家面前那番豪言壮语,尽是欺君罔上、博取圣眷的虚妄之词不成?!
公是要陷本帅于不忠,还是要让官家空等一场?!”
“轰——!”这番诛心之言如同惊雷炸响在堂上!
刘法身躯猛地一震,脸色瞬间由刚毅转为涨红,眼中喷薄出屈辱与愤怒的火焰,双拳紧握,指节捏得发白!
他死死盯着童贯,胸膛剧烈起伏。
堂内死寂,落针可闻,空气仿佛凝固。童贯扣上的“欺君”大帽,重若千钧!
片刻的死寂后,刘法眼中的火焰渐渐熄灭,化为一片深沉的灰败与绝望。
他仿佛瞬间苍老了许多,肩膀垮塌下去,高昂的头颅无力地垂下。
那沙哑的声音,带着一种英雄末路的悲凉,艰难地挤出几个字:
“末……将……领……命!”
躲在人群后的赵逸,目睹这威逼的一幕,心中震撼不已:“句句在理啊!悬远、粮道、以逸待劳……刘将军看得透彻!
童太尉为了‘灭夏’之功,竟如此刚愎自用,不惜以‘欺君’相胁,强令出兵……此去凶多吉少啊!”
就在他心念电转,为刘法和那两万将士忧心之际,童贯那冰冷威严的声音,如同索命魔音,再次清晰地响彻整个死寂的大堂:
“赵机宜!”
赵逸只觉得头皮一炸,一股刺骨的寒意瞬间从脚底直冲头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