签厅,判官公房。
“节判,林官人到了。”小吏在门外恭敬通报。
赵逸放下手中卷宗,起身迎了出去。
“林大哥,军械粮草库今日可还稳妥?”他关切问道。
“公子放心,一切安好!”林冲(林三)抱拳道,“只是这天色愈发阴沉,怕是要落雨了。
若雨势绵延,恐对库储不利……”
赵逸闻言,嘴角微扬,露出赞许之色:“林大哥果然思虑周全!我正为此事寻你。”
“清明时节雨纷纷,这雨一旦下起来,怕不是三两日能停。
草料场地势稍低,需防积水。
你即刻安排乡兵,沿草料场外围掘一道截水沟渠。”
“粮垛、草垛皆不可直接触地。速去寻些废旧砖石、木料,垫于其下,再以厚实油布严密覆盖。
至于兵器军械……”赵逸沉吟道,“凡有铁器之处,再补涂一层防锈油脂,务必细致。”
“属下明白!这就去办!”林冲领命欲走。
“且慢。”赵逸叫住他,从怀中摸出一个沉甸甸的小布袋,塞进林冲手里,“这里有二十两银子。
连日辛苦,拿去让伙房置办些好肉好菜,给兄弟们加餐,暖暖身子。记住——滴酒不许沾!”
“谢公子体恤!”林冲心中一暖,郑重收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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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淅淅沥沥的春雨如期而至,将庆州城笼罩在一片烟雨朦胧之中。
赵逸披了件半旧的蓑衣,带着吴启,踏着湿滑的石板路来到军械粮草库。
库区内秩序井然。截水沟已初具雏形,粮草垛下皆垫了砖木,覆盖着严实的油布。
更让赵逸意外的是,营区内泥泞的主道上,竟用废弃的石板铺出了一条整洁的便道。
“林大哥用心了!”赵逸指着便道,由衷赞道,“此等细微处见真章!
粮草库交予你手,我方能高枕无忧。
只是这几日要辛苦你在此坐镇,家中嫂嫂处……”
林冲憨厚一笑,摆手道:“公子言重了。内子通情达理,家中无需挂念。”
赵逸点头,又转向吴启:“吴启,这两日你林师伯不在家,挑水劈柴、采买杂物这些力气活,你多跑几趟,替你师伯母分担些。”
“师叔放心!包在徒儿身上!”吴启拍着胸脯。
“另外,”赵逸看着吴启年轻朝气的脸,“军械库这边,你也多来走动,跟着你林师伯好生学学。
他的本事,可不止于弓马娴熟。
待他调任巡检司后……”赵逸故意顿了顿,“我便举荐你做个巡检司都头。”
“都头?!”吴启眼睛瞬间亮了,激动地搓着手,“真的?师叔!
我……我终于能当个像样的官了!”
“嗯?”赵逸挑眉看他,“你之前那从八品武阶,难道是假的?”
“那……那不一样嘛!”吴启挠挠头,有些不好意思,“跟在师傅师伯们身边,总觉得自个儿还是个跑腿打杂的,哪有半分官样儿?”
林冲忍俊不禁,屈指在他脑门上轻轻一敲:“臭小子!身在福中不知福!
多少人熬白了头也挣不来你这身官袍!”
“那我师傅呢?”吴启好奇追问。
“你师傅那边,我已托姚经略留意。”赵逸胸有成竹,“待时机成熟,自有安排。”
“那师叔您呢?”吴启顺口又问。
赵逸被他问得一愣,随即佯怒,抬手作势要打:“反了你小子!师叔我做什么,还得向你报备不成?”
吴启敏捷地捂着头跳到一边,嬉皮笑脸:“不敢不敢!师叔息怒!
徒儿就是……就是觉得这天儿湿冷,师叔您前些日子受过伤,老窝在签厅看书喝茶,怕对身子骨不好。
不如……让师傅来签厅陪您练练拳脚?强身健体嘛!”
赵逸被戳中心思,老脸微微一热。他这几日确实盘算着怎么偷懒。
“咳……”他清了清嗓子,板着脸道,“师叔我……自有分寸!”旋即又忍不住点头,“不过嘛……你小子这主意,倒也不赖!
男人嘛,体魄强健些总没坏处。嗯!就这么定了!明日就让你师傅到签厅后院来!”
“在……在官衙里练武?”吴启有些迟疑,“会不会……惹人非议?”
赵逸眼睛一瞪,蓑衣上的雨珠都跟着抖了抖:“非议?那是老子的地盘!我看谁敢嚼舌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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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日子,赵逸果然过上了“规律”的生活。
每日点卯坐衙,处理完必要公务,便准时溜到签厅后院。
鲁智深(鲁达)教得认真,赵逸学得……呃,也算尽力。
只是这“强身健体”的强度远超赵逸想象,几趟拳脚棍棒下来,往往累得他如同水里捞出来一般,回到住处倒头便睡。
这日,赵逸拖着酸软的身子刚离开签厅不久。
几个躲雨的小吏聚在廊下低声闲聊。
“听说了吗?咱们节判……在后院跟那位属下学功夫呢!”一人神秘兮兮。
“啊?不能吧!”另一人满脸不信,“节判可是正经八百的进士老爷!
金榜题名的人物!怎会去学那武夫把式?不怕失了体面?”
“千真万确!我昨儿去后院送热水,亲眼瞧见的!
节判那架势……啧啧,练得满头大汗!”
“嘶……莫不是真如传言所说,节判路上遭了难,落下病根,想学武防身,日后寻仇?”
“你这脑子被门夹了?节判何等身份?手下猛将如云!
武指挥、鲁官人、林官人,哪个不是万夫不当之勇?
真要有仇,还用他亲自动手?一声令下,早踏平仇家了!”
“那你说为啥?”
“嘿嘿……”最先开口的小吏左右看看,压低声音,
“我倒是听到一桩秘闻……听说节判在来庆州的路上,遇着一位天仙似的小娘子,对他情根深种!可节判他……”
“他怎么了?快说啊!”众人胃口被吊起。
“节判他……竟然狠心拒绝了!”小吏一脸惋惜。
“啊?!为啥?那小娘子不美?”
“美!听说比画上的西施貂蝉还俊!”
“那节判为何……”众人更加不解。
小吏再次压低声音,几乎耳语:“据可靠消息……咱们节判,那方面……咳咳……心有余而力不足哇!
怕耽误了人家姑娘终身,这才忍痛割爱……”
“嚯——!”众人倒吸一口凉气,表情精彩纷呈。
“真……真看不出来!节判平日威风凛凛,气度不凡,竟……”一人摇头叹息。
旁边一个身材干瘦的小吏,闻言却挺了挺胸脯,脸上露出几分自得:“唉,所以说啊,这人呐……
光有身份地位也不顶用!关键还得看真本事!
像兄弟我,江湖人称‘一夜七次郎’,这才是真爷们儿!
节判见了,怕也得羡慕三分!”
他话音刚落,旁边一个平日与他不太对付的同伴便嗤笑一声:“得了吧,张狗子!就你?还‘一夜七次郎’?
吹牛也不怕风大闪了舌头!你要真有那本事,你家娘子前几日能往隔壁王屠户家跑?”
“什么?!!”那自称“七次郎”的张狗子脸色瞬间涨成猪肝色,一把揪住对方衣领,
“姓李的!你给老子说清楚!你哪只眼睛看见了?!”
“就前日酉时!老子去给节判送急件路过你家巷口,瞧得真真儿的!
你家娘子端着个醋坛子,可不就是从王屠户家院里出来……”姓李的小吏被他揪着,嘴里却不停。
“贱人!奸夫淫妇!老子跟你们拼了!”
张狗子目眦欲裂,一把推开李姓小吏,也顾不上还在下雨,怒吼着冲出廊下,疯了一般朝家中方向跑去。
“喂!张狗子!你等等!听我说完啊!”
李姓小吏在后面急得跺脚,“她真是去借醋的!我还听见她喊‘王婶子,醋借到了,多谢啊’!
你这莽夫!可别闹出人命啊!”他懊恼地一拍大腿,也追了出去。
廊下剩下几人面面相觑,哭笑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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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逸刚回到住处,舒舒服服地伸了个懒腰躺下,猛地连打了好几个响亮的喷嚏。
“阿嚏!阿嚏——!”
他揉着发痒的鼻子,疑惑地嘀咕:“怪了……莫不是有人在背后念叨我?这喷嚏打得……邪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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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签厅。
赵逸一进门,目光就落在了当值小吏张狗子脸上。
只见他左脸颊上赫然三道血痕,右眼乌青一片,模样甚是狼狈。
“张狗子,”赵逸皱眉,指着他脸上的伤,“你这脸……怎么回事?”
张狗子身子一抖,慌忙躬身,眼神躲闪:
“回……回禀节判,小人……小人昨日归家时不慎,被……被家中那该死的葡萄架刮……刮伤了脸……”
“伤得不轻啊。”赵逸打量着他,“可需告假一日,回家休养?”
“不……不用!谢节判体恤!小人皮糙肉厚,这点伤……不妨事!不妨事!”张狗子头摇得像拨浪鼓。
赵逸走近两步,锐利的目光在他脸上扫过:“本官怎么瞧着……你今日说话眼神飘忽,似有隐情?莫不是……有事瞒着本官?”
张狗子吓得魂飞魄散,膝盖一软差点跪下,声音都带了哭腔:“节判明鉴!小人……小人就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也绝不敢欺瞒节判啊!”
他心中叫苦不迭,要是让节判知道昨天那些混账话是自己传出去的……怕是活剥了他的心都有!
“罢了。”赵逸见他吓得够呛,摆摆手,
“本官随口一问。只是……”他环顾四周,微微皱眉,“本官怎么觉得,今日这签厅上下,看我的眼神……都透着股古怪?”
张狗子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
“行了,顶着这张脸当值,也有损衙门体统。
准你一日假,回去敷点药,明日再来。”赵逸不再深究,转身走向公案。
张狗子如蒙大赦,连声道谢,几乎是连滚爬爬地退了出去。
赵逸坐下,手指无意识地敲着桌面,眉头微蹙:“奇怪……这帮家伙今天看我的眼神,躲躲闪闪,欲言又止……莫非……”
他忽然展颜一笑,带着几分自得,“定是被本官前几日在草料场和杜府的威风给震慑住了!
嗯,定是如此!唉,终究是些上不得台面的,这点场面就吓着了。”
他摇摇头,不再多想,拿起卷宗走向后院,准备迎接鲁智深的“锤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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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庆州城南二十余里。
官道旁一处简陋的凉亭外,一群身着绯红官袍、气度不凡的大员,正披着厚重的蓑衣,沉默地伫立在连绵不绝的春雨之中。
雨水顺着他们的帽檐滴落,打湿了脚下的泥泞。他们目光焦灼地望向官道尽头,似乎在焦急等待着什么。
肃杀的气氛,与这迷蒙的雨幕融为一体,预示着山雨欲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