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山镇位于三省交界处,周边好几个大型工厂区,还有一个大型军区驻地,人烟稠密,管理相对宽松,每逢三、六、九赶场时,附近十里八乡的人都会来,街道人山人海。
这里还有一个私下里非常有名的旧货市场,也是传说中的黑市,只要有钱有票,什么都能买到。
辛遥跟着李红英他们几个人一路步行,赶到红山镇集市的时候,那里已经热闹非凡。
街道两旁摆满了摊位,卖农具的、卖种子的、卖竹编筐篓的、卖粗布衣裳的、卖针头线脑的……琳琅满目,看得人眼花缭乱。
姑娘媳妇们立刻兴奋起来,挤进人群里,看看这个,摸摸那个,叽叽喳喳地讨论着价格,却又大多因为囊中羞涩而放下。
在集市一角,有一个摊位格外引人注目,一块深色的布铺在地上,上面摆放着两台收音机,看起来不是新的。
不少人上去问价,但都被三十块的价格吓走了。辛遥站在附近默默打量。
其中一台功能正常的收音机,很快被一位穿工装的年轻人买走。另一台收音机杂音太大,几个有意向购买的人,都惋惜地摇头走了。
不一会儿,摊主把摊布一收,似乎正打算离去。
辛遥赶紧开口:“同志,您这收音机是不是旋钮松了,稍微一碰就跑台?”
摊主推了下鼻梁上的眼镜,镜片后的眼睛锐利地看向辛遥,见是一个穿着补丁衣服的农村姑娘,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别地儿逛去,收摊了。”
辛遥微微脸红,厚着脸皮继续说:“这台收音机是不是收不到几个台了?因为它变压器坏了。而且声音失真,是因为功率放大管老化了,再用不了几天就会彻底不响了。”
摊主彻底愣住了,张了张嘴,半天没说出话来。
他哪知道这些,不过是有门路,弄到了单位淘汰的旧货。
“你……你懂收音机?”
他的语气带了点迟疑,但变得客气起来。乡下地方,懂晶体管收音机的人十分稀罕。
辛遥微微点了点头,“这是常见的小问题,只要有配件我就能修。”
摊主盯着她看了好几秒,似乎在判断她话里的真假。
最终,他脸上的精明又回来了,但多了几分郑重。
他左右看了看,压低声音:“我有货,怎么找你?”
“固庄榆林公社,找辛林华,我是他闺女。”
今天这一趟,她什么也没买,但收获满满!
回到家的时候,都快晌午了。
大家叽叽喳喳说了一路,辛遥的心情也难得轻松愉悦起来。
但所有好心情,在走进院门的瞬间,就被眼前的一幕轻松戳破。
院子里,父亲佝偻着背,靠坐在堂屋门边的矮凳上,脸色比平时更加灰败。
而坐在他对面、语气尖刻的,正是嫁到镇上去的小姑,辛玉兰。
辛遥脚步一顿,心头掠过一丝不祥的预感。小姑很少回来,每次回来,多半没什么好事。
“哥,不是我心狠,逼你。”
辛玉兰的声音又急又快,“当初你摔了腰,我偷摸着把压箱底的钱都拿出来了,虽然说好了一年还。可……我……我也有我的难处!”
赵秀兰局促地站在一旁,双手在围裙上搓着,想插话又不知该说什么。
辛林华痛苦地闭上眼,声音沙哑:“玉兰,再宽限几个月,等夏收分了粮……”
“等不了啦!”
辛玉兰猛地拔高声音,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我婆婆天天指桑骂槐,说我是败家精,拿婆家的钱贴补娘家!我……我在那个家都快没站脚的地方了!”
她声音里带上了哭腔,却不是因为心疼哥哥,而是满满的委屈和自怜。
辛遥的心沉了下去,小姑来要债了,和前世一样。
她快步走过去:“小姑,怎么了?”
辛玉兰看见她,像是找到了新的倾诉对象,立刻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叠得皱巴巴的纸,抖开,拍到旁边的石磨上:“遥遥你来得正好!你看看!这是你爸当时按了手印的!五十块钱!不是小数目啊!”
那张薄薄的纸,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辛遥眼睛生疼。
前世,这张欠条也是压垮这个家的稻草之一。
“小姑,”辛遥努力让声音保持平静,“当时说好了一年,这还没到半年。家里实在……”
“我知道你们难!”
辛玉兰眼神闪烁,不敢直视哥哥嫂子,语速更快了:“可谁不难?我连生三个丫头片子,在婆家本来就抬不起头!”
“这次要不是我婆婆逼着我来,我……我能张这个嘴吗?你们要是还不上,我就得被赶回娘家!你们忍心吗?”
辛遥冷冷地看着这个小姑,心中又闷又沉。
前世,小姑一样来催债,一样的理由。谁能想到,这背后,其实是刘建仁搭上了小姑父,让小姑来她家施压的。
父母和小邦前世的悲剧,也有小姑的一份孽!
对小姑来说,她不过是个丫头片子,能嫁人换一笔钱,那简直就是烧了高香!
以前每回来家里,这个小姑也是对着哥哥说嘴——
姑娘家家的,上什么初中?
上什么高中?
费那钱干啥?……以后还不是别家人!
把个小丫头惯得无法无天,有钱你存着给小邦啊~
……
前世,在不知真相的时候,她就不喜欢这个小姑。更何况现在,她明明白白知道小姑的真实目的,心中就只觉得又厌又恨!
如小姑所愿,一重重压力下来,前世的她,应下了刘家的亲事!
因为,小邦被打成了破坏集体生产的坏分子,欠着集体三百块。
因为,小姑助纣为虐,硬逼着他家还欠款。
因为,父亲的病,还需要好药养着……
所以,她妥协了……
辛林华猛地咳嗽起来,额上渗出冷汗。
辛遥收回了思绪。
赵秀兰赶紧去扶他,语带哀求:“他姑,你行行好……再容我们一阵子……”
“容?怎么容?拿什么容?”
辛玉兰像是被逼到了绝路,口不择言起来,“你们家遥遥不是能耐了吗?还能没钱?我看就是不想还!合起伙来糊弄我!”
“我可听说刘主任家来提亲了,给一百八的聘金,赶紧应下来,不就有钱了?”
“你怎么知道这事的?”
辛遥锐利的眼神直直盯住辛玉兰。
张秀兰也明白了过来——提亲都是私底下的事,没成他家不可能对外说。这种关键时候,她没法不多想。
辛华林仿佛被谁扎了一下,停止了腰背。
一家人都盯着辛玉兰,各有思量。
辛玉兰一时怔住,眼神咕噜乱转,“听说的……但我总没瞎说吧。姑娘大了总要嫁人,嫁个地里刨食的,哪里比得上刘主任家!”
看着父亲痛苦的模样,母亲苦苦地哀求,再听到小姑这混账话,一股火气直冲辛遥头顶。
她弯下腰,捡起那张轻飘飘却重如千斤的欠条,仔细看了看。
然后,目光冷冷地看着辛玉兰:“小姑,欠债还钱,天经地义。”
辛玉兰被辛遥的气势震慑住了,愣了一下。
“但,”辛遥话锋一转,声音冷了下来,“欠条写好的一年还。现在才四个月,您今天上门又哭又闹,话还说得这么难听,是笃定我们家以后就翻不了身,还不上你这五十块钱了,是吗?”
辛玉兰被问得噎住了,脸上青一阵白一阵:“我……我不是那个意思……”
“您是什么意思,大家心里都清楚。”
辛遥不给她狡辩的机会,继续说道,“钱,我们会还,而且会提前还。但不是今天。最迟两个月,夏收分粮前,这五十块钱,我辛遥一分不少,全部还清。”
她的语气太笃定,太坚决,一下子把辛玉兰镇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