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桂开得愈发繁盛,甜香几乎笼罩了整个沈府。天气放晴了几日,秋阳暖融融的,驱散了连日的阴霾湿冷。
沈未央彻底痊愈后,似乎比以往更忙碌了些,既要处理积压的府务,又要应对因漕运案引发的各方势力或明或暗的试探与拉拢。但她眉宇间那份沉静,却愈发显得从容不迫,仿佛历经风雨洗礼后的青竹,韧性十足。
这日午后,她难得偷闲,命人在庭院那株最大的金桂树下设了棋枰茶具,派人去请陈朔。
陈朔来到树下时,只见沈未央已端坐于石凳之上。她今日未着繁复锦袍,只穿了一身素雅的月白襦裙,外罩一件淡青色比甲,乌发用一支简单的玉簪松松绾起,几缕碎发垂落颈侧,少了几分家主威仪,多了几分文人雅士的闲适清气。阳光透过枝叶缝隙,在她身上投下斑驳晃动的光点,桂子偶尔飘落,缀在她发间衣上,恍若画中之人。
“先生来了。”见陈朔到来,沈未央抬眸浅笑,指了指对面的石凳,“秋光正好,桂香怡人,不知先生可有雅兴,手谈一局?”
“固所愿也,不敢请耳。”陈朔含笑应下,在她对面坐下。石桌上,黑白棋子莹润,紫砂壶中茶烟袅袅,气氛宁静而惬意。
没有多余的寒暄,棋局开始。沈未央执黑先行,落子清脆。她的棋风与她处理事务的风格颇为相似,大局观强,布局稳健,步步为营,但在细微处又不失灵动,偶尔会有出人意料的手筋。
陈朔的棋艺源于前世,杂糅了多种风格,时而厚重如山,时而轻灵似水,看似随性,实则暗藏机锋。他并未刻意相让,却也未尽全力攻伐,更像是一种引导与切磋。
棋子落于枰上,发出规律的轻响。两人都未多言,专注于棋局变化。阳光、桂香、茶韵、棋声,交织成一幅静谧和谐的图卷。
“先生这一手‘镇神头’,看似平淡,实则已将我这片孤棋的气数算尽。”沈未央拈着一枚黑子,沉吟良久,终是轻叹一声,将其放回棋罐,投子认负,“是未央输了。”
“夫人棋力深厚,布局精妙,陈某亦是侥幸。”陈朔谦道。这局棋,他赢得并不轻松,沈未央的进步速度令他惊讶。
沈未央摇摇头,唇边带着释然的浅笑:“与先生对弈,总能窥见自身不足。棋如人生,有时看似占据先机,实则早已落入他人彀中而不自知。”她话中似有所指,目光掠过棋盘,望向远处层叠的屋脊,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
陈朔知她定是又想起了家族内斗与外界风波,温言道:“夫人不必过谦。棋局变幻莫测,人生亦是如此。重要的是,落子无悔,且能于纷乱中,守住本心,寻得破局之法。”
“落子无悔,守住本心……”沈未央低声重复着,目光重新落回陈朔脸上,变得清亮而坚定,“先生说的是。”
侍女上前为二人重新斟上热茶。沈未央端起茶杯,指尖摩挲着温热的杯壁,忽然问道:“先生以为,如今这金陵局势,下一步会如何?”
陈朔执起茶杯,氤氲的热气模糊了他片刻的神情。他沉吟道:“玄镜司借漕运案发力,意在清洗盘根错节的旧势力,其势正盛,短期内不会停歇。各方为求自保,必有反扑,暗中的交易与妥协不会少。至于‘暗云’……”他顿了顿,声音微沉,“‘夜枭’睚眦必报,此番遭受重创,绝不会善罢甘休。其报复,或许会比明刀明枪更为阴毒难防。”
沈未央闻言,秀眉微蹙,眼中忧色再现:“先生的意思是……”
“敌暗我明,需得加倍小心。”陈朔看向她,目光沉静,“尤其是夫人,执掌沈家,树大招风,更需留意身边,谨防小人暗算。”
他的叮嘱发自内心,带着毫不掩饰的关切。沈未央迎着他的目光,只觉得那目光如同暖流,缓缓注入心田,将因局势而产生的些许不安悄然驱散。她点了点头:“未央明白,定会小心。”
两人又就着棋局与局势聊了片刻,多是沈未央在问,陈朔分析解答。他见识广博,剖析入理,往往能一针见血,令沈未央时有茅塞顿开之感。她看着他侃侃而谈的侧脸,心中那份依赖与仰慕,不禁又深了几分。
夕阳西斜,将天边云霞染成一片瑰丽的橘红色,桂树的影子被拉得长长的。
“时候不早,打扰先生许久,未央也该去处理些事务了。”沈未央起身,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留恋。
陈朔也站起身:“夫人请便。”
沈未央吩咐侍女收拾棋具,自己则对陈朔微微颔首,转身向着锦瑟居走去。走了几步,她又停下,回头望去,只见陈朔依旧立于桂树下,青衫被夕阳镀上一层温暖的光晕,正目送着她离去。
见她回头,陈朔微微一怔,随即对她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
沈未央心头一跳,慌忙转回头,加快脚步离去,只是那悄然爬上耳根的红晕,却泄露了她并不平静的心绪。
陈朔望着她略显仓促的背影消失在月洞门后,脸上的笑容渐渐敛去,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叹。他低头,看着石桌上尚未完全收起的棋局,黑白交错,如同这纷乱的世道,与其中悄然滋长、却前途未卜的情缘。
桂香依旧馥郁,只是风中,似乎又带来了一丝若有若无的、来自远方的肃杀之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