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意愈深,庭院里的桂树次第开出细碎的金黄,甜香被湿冷的空气裹挟着,若有若无地飘散,试图冲淡连日阴雨带来的沉闷。沈未央的身子骨在陈朔的精心调理下,一日好过一日,脸上终于褪尽了病容,恢复了往日的白皙光洁,只是眉宇间那份经事了然的沉静,却再也回不到从前无忧无虑的模样。
陈朔依旧每日前往锦瑟居请脉,这已成了两人之间一种无需言说的惯例。起初只是纯粹的医患关系,沈未央客气而疏离,陈朔守礼而淡然。但不知从何时起,这每日短暂的相处,渐渐染上了别样的意味。
有时,陈朔会带来一些他自己根据沈未央体质调整的安神茶方,或是几味市面上难寻的温和药材。沈未央则会在他诊脉时,状似无意地提及府中一些不算紧要的庶务,听听他的看法。话题或许依旧围绕着沈家与外面的风风雨雨,但语气不再是最初的公事公办,偶尔会带上几分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寻求认同的依赖。
这日,陈朔照例前来。沈未央正坐在窗下的绣架前,就着天光,手指穿引着五彩丝线,绣着一幅繁复的秋海棠。阳光透过窗棂,在她低垂的侧脸与纤细的指尖跳跃,勾勒出一幅静谧美好的画面。她神情专注,并未察觉陈朔的到来。
陈朔放轻脚步,没有立刻打扰,只是静静站在门边看了片刻。他注意到她今日气色很好,唇色红润,专注刺绣时,眉眼柔和,褪去了平日身为家主的威仪,显露出几分属于她这个年纪女子应有的娴静与温柔。
许是他的目光太过专注,沈未央似有所觉,抬起头来,见到是他,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欣喜,随即放下手中的针线,起身相迎:“先生来了。”
“看夫人气色,已是大好了。”陈朔走上前,目光落在绣架上那幅已具雏形的秋海棠上,花瓣层叠,色泽明丽,不由赞道,“夫人好巧的手艺。”
沈未央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脸上微微泛红,轻声道:“不过是打发时间的玩意儿,让先生见笑了。”她引着陈朔到一旁坐下,很自然地伸出手腕。
指尖搭上脉搏,陈朔凝神细察。脉象平稳有力,气血充盈,确实已无大碍。他收回手,微笑道:“夫人脉象平和,体内郁结之气也已消散。从今日起,不必再服药了,只需饮食清淡,注意休养即可。”
“真的?”沈未央眼中亮起光彩,如同孩童得了糖果般,带着几分纯粹的喜悦。这些时日汤药不断,她虽从未抱怨,但口中终究是苦的。
“自然是真的。”陈朔被她这难得流露的娇态逗得一笑,补充道,“不过那安神的茶饮,若是喜欢,还可以再喝一段时日。”
“嗯。”沈未央轻轻点头,目光落在陈朔脸上,忽然问道,“先生近日……可还安好?外面似乎不太平,我听闻玄镜司还在大肆搜捕,漕运的案子也牵涉越来越广……”她的语气中带着显而易见的担忧。
陈朔知她是担心“夜枭”的报复以及自己被卷入漩涡,心中一暖,宽慰道:“夫人放心,我近日并未外出,只在府中看书习字,一切安好。外面风雨再大,总有停歇的一日。”
他的声音沉稳平和,带着一种令人信服的力量。沈未央看着他沉静的眼眸,心中的不安似乎被这目光缓缓抚平。她低声道:“那就好。先生若有任何需要,定要告知未央。”
“好。”陈朔应下。两人一时无话,室内陷入一片静谧,唯有窗外偶尔传来的鸟鸣和空气中浮动的桂花暗香。
沈未央看着陈朔轮廓分明的侧脸,他正微微垂眸,似乎在思索什么,长而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阴影。这些时日的相处,他于她,已不仅仅是救命恩人或合作的谋士。他的沉稳睿智,他的细心体贴,他于危难中毫不犹豫伸出的援手,还有他偶尔流露出的、与年龄不符的沧桑与通透,都像一点点星火,悄无声息地汇聚,照亮了她孤寂冰冷的心房。
这份情愫,来得缓慢而坚定,如同溪流浸润干涸的土地,待她惊觉时,早已深植其中,无法拔除。她知道前路艰难,知道自己身份尴尬,可有些心思,一旦生出,便再难由人控制。
陈朔似乎察觉到她的注视,抬起眼来。四目相对,沈未央心头一跳,慌忙移开视线,耳根微微发热,下意识地伸手去端桌上的茶杯,掩饰那一瞬间的慌乱。
陈朔将她这细微的反应看在眼里,心中亦是一动。他不是懵懂少年,沈未央眼中那份欲语还休的情意,他如何能不懂?只是……他摩挲着袖中那柄“鱼肠”短匕冰凉的鞘身,心中轻叹。前途未卜,仇敌在侧,他给不起任何承诺,也不敢轻易触碰这份过于珍贵的心意。
“夫人若无其他事,陈某便先告辞了。”陈朔起身,打破了这略显暧昧的沉寂。
沈未央也站起身,压下心中的波澜,恢复了一贯的端庄:“先生慢走。”
送走陈朔,沈未央独自站在窗前,望着庭院中那株金桂,久久未动。指尖仿佛还残留着他诊脉时传来的、令人安心的温度。那份悄然滋长的情愫,如同这秋日的桂香,丝丝缕缕,萦绕心头,挥之不去,却又带着一丝注定无果的怅惘。
而回到听竹轩的陈朔,亦站在院中,望着同一片天空。怀中短匕的存在感异常清晰。沈未央的情意,他感受到了,那份真挚与克制,让他无法忽视,也无法轻易回应。
乱世风雨,儿女情长,终究是这盘错综复杂的棋局中,最难以落子的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