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老的栈道在脚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每一步都踩在生死线上。浓重的瘴气如同有生命的实体,缠绕在身侧,即便含着解毒药丸,那腥甜的气息依旧无孔不入,带来阵阵烦恶与眩晕。山风从深不见底的涧底呼啸而上,卷动着衣袂,试图将这几个渺小的生灵推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墨兰全部的精力都集中在脚下那方寸之地,感受着背后陈朔滚烫的体温和微弱的呼吸,她的心跳与脚步一样沉重而坚定。她不能倒在这里,绝不能。卞玉京则几乎是闭着眼睛,凭借着求生的本能,手脚并用地向前爬行,指甲因为用力抓住湿滑的岩壁而翻起渗血,但她浑然不觉。
引路的暗卫如同一个没有感情的傀儡,他的步伐精准而稳定,仿佛对脚下的险峻与周围的瘴气视若无睹,只是偶尔会停下,用短刺试探前方看似完好的木板,确认承重无恙后才继续前行。
这段在恐惧与煎熬中仿佛被无限拉长的路程,实际长度不过里许,却耗尽了三人仅存的心力。
当脚下终于踏上坚实、长满青苔的岩石地面时,卞玉京直接瘫软在地,剧烈地干呕起来,眼泪不受控制地涌出,那是劫后余生的生理与心理双重反应。墨兰也靠在一块巨石上,大口喘息着,汗水混合着背后的血水,将她整个人浸透。她第一时间反手探向陈朔的鼻息,感受到那微弱却依旧存在的气流,紧绷的神经才稍稍松弛。
他们成功穿越了落魂涧,抵达了对岸。
这里的地势依旧属于山脉范围,但相比对岸,显得平缓许多,林木更加茂密,空气中那股令人不适的瘴气也淡薄了许多。
暗卫警惕地观察了一下四周,低声道:“跟我来,总捕头就在前面不远。”
他带着三人沿着一条几乎被杂草淹没的小径,向山林深处又行进了约一刻钟。地势逐渐下沉,前方出现了一个被群山环抱的隐蔽山坳。山坳入口处怪石嶙峋,形成天然的屏障。
尚未靠近,墨兰便感觉到几道锐利的目光从暗处投来,锁定了他们。那是潜伏的暗哨。
暗卫打了个特殊的手势,那几道目光中的审视意味才悄然退去。
走进山坳,里面空间不大,但颇为干燥,一条清澈的溪流从山壁缝隙中渗出,汇成一个小水潭。此刻,水潭边的一片空地上,或坐或立着十余人。这些人衣着各异,有商贩打扮,有樵夫模样,甚至还有两个穿着破旧僧袍的和尚,但无一例外,眼神都精光内敛,气息沉稳,显然都是高手,是玄镜司的精锐力量乔装潜入于此。
而在众人中央,一块较为平坦的青石上,端坐着一名身着葛布长衫、做中年文士打扮的男子。他面容普通,肤色微黑,看上去就像个不得志的乡村塾师,唯有一双眼睛,开阖之间精光闪烁,带着洞察人心的锐利与久居上位的威严。
正是玄镜司总捕头,诸葛明。
见到墨兰一行人,尤其是她背上昏迷不醒、血迹斑斑的陈朔,诸葛明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他站起身,快步迎了上来。
“总捕头!”墨兰见到顶头上司,心中一酸,强撑着想要行礼。
“不必多礼。”诸葛明抬手虚扶,目光落在陈朔身上,“陈先生伤势如何?”
“箭伤入体,失血过多,伤口感染引发高热,一直昏迷。”墨兰快速禀报,语气带着焦急,“属下已做紧急处理,但缺医少药,情况危急。”
诸葛明眉头紧锁,沉声道:“快,将他放下。”他身后立刻有两名属下上前,小心地将陈朔从墨兰背上解下,平放在铺了软垫的地面上。
一名做郎中打扮的老者立刻上前,为陈朔诊脉、检查伤口。他掀开被血浸透的绷带,看到那狰狞的伤口和周围红肿的皮肉时,脸色也变得严肃起来。
“箭头有毒,虽是普通蛇毒,量也不大,但拖延至今,已入血脉。加之失血、劳累、外邪入侵,高烧不退,伤及肺腑元气……情况很不妙。”老郎中语气沉重,“必须立刻清创解毒,退热固元,否则……恐有性命之忧。”
墨兰和一旁的卞玉京闻言,脸色都变得煞白。
“需要什么药材,尽管说。”诸葛明毫不犹豫地说道。
老郎中报了几味药材名字,多是解毒消炎、固本培元之品。幸运的是,玄镜司此次潜入,为应对各种情况,携带了一些必备的药材和成药。立刻有人取来药箱。
老郎中手法娴熟地重新为陈朔清理伤口,剜去少许腐肉,敷上特制的解毒生肌膏,然后重新包扎。又取出银针,刺入陈朔几处大穴,试图疏导淤积的毒素,稳住他紊乱的气息。最后,将一颗珍贵的护心丹化水,小心地喂陈朔服下。
做完这一切,老郎中擦了擦额头的汗,对诸葛明道:“总捕头,能做的属下都做了。陈先生能否撑过去,就看他的意志力和造化了。这高热,必须尽快退下来。”
诸葛明点了点头,示意属下好生照看。他这才将目光转向墨兰和卞玉京,尤其是在卞玉京身上停留了一瞬。
墨兰立刻简要将别院遇袭、地下逃脱、遭遇卞玉京、以及被军队合围、暗卫接应的经过禀报了一遍,只是隐去了陈朔获得传承和具体“观测”能力的细节,只说他直觉敏锐,数次预警。
诸葛明静静听着,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但眼神却越来越冷。当听到苏州守备营参与围剿,动用数百甲士时,他眼中更是闪过一丝凌厉的杀机。
“狼子野心,其心可诛!”他冷哼一声,随即看向卞玉京,“这位是?”
卞玉京连忙敛衽行礼,虽然狼狈,但礼数不失:“民女卞玉京,见过总捕头大人。”她将自己如何得知消息、如何冒险报信简要说明,姿态放得极低。
诸葛明目光如电,在她脸上扫过,似乎要看出她话语中的真伪。片刻后,他才缓缓道:“卞大家冒险报信,此情本官记下了。不过,此地凶险,非常人久留之所,待局势稍定,本官会安排人送卞大家离开。”
他的话语看似客气,实则带着疏离与审视。卞玉京何等聪慧,自然听出弦外之音,知道对方并未完全信任自己,心中苦涩,却也只能低头称是。
“总捕头,如今我们该如何行事?”墨兰更关心接下来的行动。虽然暂时脱离了军队的直接围剿,但依旧身处险地,亲王势力在苏州一手遮天,他们如同瓮中之鳖。
诸葛明走到水潭边,负手而立,望着水中倒映的山影,沉默了片刻,方才沉声道:“王爷此番动作,已与谋反无异。他敢调动守备营围攻别院,截杀朝廷命官与玄镜司要员,说明他已狗急跳墙,准备铤而走险。陛下‘抱恙’,朝中恐生变故,我们必须尽快将证据送回金陵,呈递御前!”
他转过身,目光扫过在场所有人:“但如今苏州城内外皆是他的眼线,陆路水路恐怕都已封锁。我们唯一的希望,就在陈先生身上。”
众人的目光不由都投向依旧昏迷不醒的陈朔。
“在他醒来之前,我们只能在此隐蔽待机。”诸葛明语气决然,“加强警戒,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擅自离开山坳。同时,设法与城外我们的人取得联系,探听苏州城和金陵的最新消息。”
“是!”众人齐声领命。
山坳内的气氛顿时变得肃杀而紧张。暗卫和精锐们悄无声息地散开,各自占据有利位置,警惕地守卫着这处临时的避难所。
墨兰走到陈朔身边,看着他苍白如纸、因高烧而痛苦蹙眉的脸庞,心中充满了担忧。她接过属下递来的、在溪水中浸湿的布巾,再次为他擦拭额头降温。
卞玉京也默默守在一旁,看着墨兰那专注而担忧的侧影,又看看生死未卜的陈朔,心中五味杂陈。
夕阳的余晖开始给山坳染上一层凄艳的红色。陈朔的呼吸依旧灼热而急促,偶尔会发出模糊的呓语。
“……未央……小心……”
“……墨兰……快走……”
“……卦象……凶……坎为水……陷……”
断断续续的词语,透露着他即使在昏迷中,依旧萦绕心头的牵挂与那玄妙的推演能力。
墨兰握着他冰凉的手,低声道:“陈朔,坚持住……我们都在等你醒来。”
夜色,再次悄然降临,将这片隐藏着危机与希望的山坳,轻轻笼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