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连几日,沈府内外戒备森严,气氛凝重。沈统领暗中排查,虽未揪出明显的内奸,却也处置了几个值守懈怠的护卫,算是敲山震虎。然而,那种如芒在背的窥伺感并未完全消失,只是变得更加隐蔽,仿佛毒蛇潜入了更深的草丛。
陈朔依旧每日去锦瑟居,沈未央也依旧处理着仿佛永远也处理不完的府务与外间联络。两人见面时,目光交汇间自有几分无需言说的默契与担忧,但都默契地不再提起那夜示警之事,只将那份警惕深埋于心。只是沈未央吩咐小厨房送往听竹轩的膳食点心,明显又精心了几分,偶尔还会附上一壶她亲自挑选的、据说有宁神功效的花草茶。
这日午后,天色阴沉,寒风卷着细碎的雪沫子,竟是金陵城今冬的第一场雪。陈朔在轩内临摹那幅山水画的局部,试图从中找出更多关于“水月镜阁”的线索,却始终不得要领,心中不免有些烦闷。
忽闻院外传来一阵轻盈的脚步声,以及沈勇略带迟疑的通报:“先生,门外……那位卞大家又来了,说是天寒地冻,特为先生送来一曲琵琶,以驱寒意。”
卞玉京?她又来了?陈朔搁下笔,微微蹙眉。此女行事总透着一股蹊跷,上次是为“知音”,这次是为“驱寒”,理由一次比一次更显牵强。但她既能两次精准地找到沈府客院,其背景与目的,恐怕远非一个秦淮乐伎那么简单。
“请她进来吧。”陈朔整理了一下案上笔墨,淡然道。
须臾,卞玉京抱着她那柄紫檀木琵琶,踏雪而来。她今日披着一件雪青色的织锦斗篷,兜帽边缘露出一圈柔软的风毛,衬得她那张本就昳丽的脸庞愈发精致,如同冰雪雕琢。斗篷下摆沾了些许未化的雪沫,随着她的步履悄然滑落。
“陈先生。”她步入轩内,解下斗篷,露出里面一身藕荷色的衣裙,对着陈朔敛衽一礼,唇角含着恰到好处的浅笑,“冒雪前来,打扰先生清修了。”
“卞大家客气了。”陈朔拱手还礼,目光掠过她被寒气冻得微红的脸颊和指尖,“如此天气,何必辛苦走这一趟。”
“能得遇知音,已是玉京之幸。区区风雪,何足道哉。”卞玉京嫣然一笑,眼波流转,自顾自在客位坐下,将琵琶置于膝上,指尖轻轻拂过琴弦,发出几声清越的试音,“近日偶得一支古曲,名为《梅花三弄》,觉其清雅孤高,正合这初雪之景,特来献与先生,望能不吝指教。”
说罢,她不待陈朔回应,便垂眸凝神,纤指拨动琴弦。
与前次《湘妃怨》的哀婉凄清不同,这《梅花三弄》琴音起初清冷疏淡,如同雪落空山,悄无声息。渐渐地,旋律转为坚韧,仿佛寒梅于凛风中悄然绽放,枝干虬劲,花瓣傲雪,于极寒中透出勃勃生机与不屈的风骨。琴音时而低回,如暗香浮动;时而高亢,如迎风怒放。技法繁复,情感充沛,将梅花之魂展现得淋漓尽致。
陈朔本对她心存戒备,但听着这琴音,也不由自主地被吸引,心神渐渐沉浸其中。这卞玉京的琵琶技艺,确实已臻化境,更难得的是曲中蕴含的那份孤高与坚韧,竟与他此刻的心境隐隐契合。
一曲终了,余音袅袅,在温暖的轩内缓缓消散。
卞玉京抬起眼眸,看向陈朔,眼中带着一丝探寻:“先生以为此曲如何?”
“卞大家琴技超群,曲中风骨,令人心折。”陈朔由衷赞道,这话倒并非全是客套。
卞玉京闻言,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得色,但很快便掩去,轻叹一声:“知音难觅,能得先生一赞,玉京此行便值了。”她顿了顿,状似无意地环顾了一下这布置清雅的听竹轩,目光在墙角那盆开得正好的水仙上停留一瞬,语气带着几分飘忽,“先生这住处,清静雅致,倒是个避世的好所在。只是……如今这金陵城,风波诡谲,恐怕难得真正的清净。”
陈朔心中微动,面上却不动声色:“哦?卞大家似乎对城中局势,颇为了解?”
卞玉京掩唇轻笑,眼波流转间自带风情:“玉京一个风尘女子,能有什么了解?不过是迎来送往,听得些闲言碎语罢了。只是近日总觉这城里气氛不对,连带着秦淮河上的生意都清淡了几分。”她话锋一转,目光似有深意地看向陈朔,“倒是先生,气质不凡,想必非是池中之物,在这沈府之中,怕是也难以长久安居吧?”
她这话问得突兀,带着明显的试探意味。
陈朔迎着她的目光,淡然一笑:“天下之大,何处不可安居?倒是卞大家,似乎对陈某的去留,颇为关心。”
卞玉京被他反问,也不尴尬,反而笑得更加明媚:“先生是玉京难得的知音,关心一二,也是人之常情。”她抱起琵琶,起身道,“曲已献过,不敢再多叨扰先生,玉京告辞了。”
她来得突然,去得也干脆,披上斗篷,对陈朔微微一福,便转身离去,身影很快消失在院外的风雪中。
陈朔站在轩内,望着她离去的方向,眉头微蹙。这卞玉京,今日前来,绝不仅仅是为了献曲。她那番关于“局势”、“清净”以及他“去留”的话语,更像是一种隐晦的提醒,或者说……招揽?
她背后,究竟站着何方势力?
而她那曲《梅花三弄》中的孤高与坚韧,又是否是她真实心境的写照?
风雪依旧,这金陵城的迷局,似乎因为这位秦淮名伎的再次出现,又添了一层迷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