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銮殿内,沉香的气息与冬日清晨的寒意交织,在雕梁画栋间缓缓流动。鎏金柱上的蟠龙在透过高窗的稀薄天光中若隐若现,仿佛也在这朝堂的肃杀氛围中屏住了呼吸。龙椅之上,年迈的皇帝萧琰半阖着眼,如同一尊历经风雨的古佛,静静地承受着下方汹涌的暗流。他那布满岁月沟壑的脸上,看不出丝毫情绪的涟漪,唯有那戴着硕大翡翠扳指的右手食指,在紫檀木扶手冰冷的螭龙雕刻上,以一种恒定而莫测的节奏,极轻、极缓地敲击着,发出几乎要被殿中激烈的言辞淹没的、细微却不容忽视的“笃、笃”声。
这声音,像是一种无声的计时,又像是一种耐心的消磨。他听着太子太傅慷慨激昂地陈述“祖宗法度不可违”,听着御史中丞痛心疾首地控诉“妖术惑众,动摇国本”,也听着四皇子萧景琰据理力争,以一件件铁案之功,力证顾云之能、之法,于国于民之利。双方引经据典,唇枪舌剑,言辞越来越尖锐,气氛也越来越紧绷,如同拉满的弓弦,随时可能断裂。直到双方的声音因长时间的争辩、皇帝的沉默以及那持续不断的、令人心慌的敲击声而渐渐显露出疲态,音量不自觉地低落下去,那龙椅上的身影,才终于有了动静。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了那仿佛重若千钧的眼皮。刹那间,那双深陷的、阅尽人世沧桑、洞悉人心鬼蜮的眼眸,如同两口望不见底的古井寒潭,平静无波,却又带着吞噬一切光亮的幽深,缓缓扫过殿下每一个臣子的脸。那目光所及之处,无论是义愤填膺的太子党人,还是面露焦急的四皇子一派,亦或是那些低头垂目、努力减少存在感的中立官员,都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感到一股无形的、源自皇权顶点的威压笼罩全身。
“好了。”
仅仅两个字,声音并不洪亮,甚至带着一丝老年人特有的沙哑,却仿佛蕴含着某种定鼎乾坤的力量,清晰地传入每一个人的耳中,瞬间将那弥漫在整个大殿的喧闹与争执涤荡一空。偌大的金銮殿,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连官员们官服摩擦的窸窣声都消失了,真正到了落针可闻的地步。所有的目光,敬畏、期盼、忐忑、算计……都牢牢地聚焦在那至高无上的皇权象征之上。
“顾云,”皇帝的声音平稳而淡漠,听不出喜怒,开始了他的裁断,“破案有功,擒获凶徒,保全无辜,此功——不可没。”他刻意在“不可没”三字上略作停顿,仿佛是在所有人的心头敲下了一记重锤。这是明确的肯定,不容置疑。侍立班列之中的陈远,以及前方微微侧身的萧景琰,心中都是微微一松。至少,这最关键的一点,皇帝认可了。功劳没有被那些汹涌的“非议”所抹杀。
“赏,”皇帝继续道,语气没有任何波澜,“金百两,绢十匹,以彰其功。”
内侍尖细的声音随即响起,重复着赏赐的内容,在寂静的大殿中回荡。这赏赐不算特别丰厚,但在此刻的情势下,其象征意义远大于实际价值。它代表着皇帝对陈远能力的认可,也是对萧景琰一力保举的某种回应。
然而,就在一些人心中稍定之际,皇帝的话锋,不着痕迹地,却又无比清晰地一转。
“然,”
仅仅一个转折词,就让刚刚松弛了一瞬的空气骤然再次冻结,比殿外的寒风还要刺骨。无数颗心随之提起。
“其行事之法,确与古礼有悖,过于惊世骇俗,引得朝野非议,群情激荡,亦是不争之事实。”皇帝的语调依旧平稳,但每一个字都像是一块冰,砸在光滑的金砖地面上。他的目光越过身前几位重臣的头顶,如同实质般落在了躬身站立的陈远身上。尽管隔着遥远的距离,陈远依然能清晰地感觉到那道目光的重量,仿佛有千钧重担压在他的肩头,让他必须用尽全身的力气,才能维持着躬身的姿态不变。他甚至能感觉到周围同僚投来的目光,有幸灾乐祸,有同情,有冷漠,更多的是一种审视,如同无数细小的针,刺在他的背上。
“顾云。”皇帝唤道,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臣在。”陈远立刻应声,声音尽力保持着平稳,但只有他自己知道,袖中的手指已经微微蜷紧。他低着头,目光落在自己官靴前那一小片光洁如镜的地面上,倒映着殿内模糊的光影和上方那巨大的、象征着皇权的盘龙藻井。
“往后行事,”皇帝的声音缓慢而清晰,仿佛每个字都经过了深思熟虑,“当知进退,懂分寸,循礼法。”他顿了顿,似乎在观察陈远的反应,也似乎在给这些话留下沉淀的时间,“查案求真,固然重要。然,”他再次使用了这个转折词,力度更重,“亦需顾及世道人心,舆情安定。不可一味标新立异,徒惹非议,明白吗?”
这番话,听起来像是长辈对晚辈、上位者对下位者循循善诱的教诲,但其中蕴含的深意,却让殿中所有有心人都听得心惊肉跳。“知进退,懂分寸”,是在警告陈远要认清自己的位置,不要逾越;“循礼法”,是在给他的“新法”划定边界;“顾及世道人心,舆情安定”,则是将他的个人行为与朝廷的稳定、皇家的颜面捆绑在一起。最后那句“不可一味标新立异,徒惹非议”,更是直接给他的方法定性——是“标新立异”,是“惹非议”的根源。
这并非简单的各打五十大板。皇帝给了他赏赐,肯定了他的“功”,证明他认可这颗棋子的能力和价值,需要他继续为朝廷效力,或许,也是为了在一定程度上制衡太子的势力。但同时,这看似温和的“教诲”,实则是一道紧箍咒,一句“顾及世道人心”,便是对他未来行事划下的清晰红线,警告他不得再如此“肆无忌惮”。这是在敲打他这个不安分的臣子,也是在微妙地平衡太子与四皇子之间那日益白热化、几乎快要摆到明面上的激烈角逐。
恩威并施,平衡制约,帝心之深,帝王之术,莫过于此。
“臣……”陈远感到喉咙有些发干,他深吸一口气,将头埋得更低,以一种无比恭顺的姿态回应道,“谨遵陛下教诲。”
他低下头,恰到好处地掩去了眼中一瞬间闪过的复杂波澜。有无奈,有审慎,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他明白,从这一刻起,他在这朝堂之上的每一步,都必须更加如履薄冰。皇帝的“认可”是有条件的,他这柄试图斩开迷雾的“刀”,必须被握在合适的人手中,沿着既定的轨迹挥舞,否则,随时可能被折断、被抛弃。
殿内依旧寂静,只有皇帝略显沉重的呼吸声和那似乎永不停止的、细微的指尖敲击声,在无声地宣告着,这场风波看似平息,实则潜流暗涌,远未结束。而陈远知道,自己已然被更深地卷入了这权力漩涡的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