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的京城,天色总是沉郁得如同浸了水的生绢,灰蒙蒙地压在鳞次栉比的屋顶上。朝堂之上那场针对陈远的风暴,虽因陛下明断暂歇,余波却未肯轻易平息。如同冰封的河面下,暗流依旧汹涌。茶楼酒肆,文人雅集,乃至深宅大院内的私密交谈中,那些自诩为圣学护法、视一切“非古”为异端的保守官员与清流士人,仍在不依不饶地咀嚼着陈远的“罪状”,将他那些基于实证的推演斥为“妖术”,将他对细微痕迹的执着视为“亵渎古礼”,言辞之间,仿佛他顾云的存在,便是对千年道统的莫大威胁。
这一日,天空飘起了细碎的雪沫,寒意刺骨。苏清月坐在太医署值房内,窗外是枯枝摇曳的庭院,室内炭盆烧得正旺,却驱不散她眉宇间凝结的忧色。她手中捧着一卷医书,目光却久久未能落在字句之上。耳边回响着昨日在一位世交长辈府上听到的、几位老翰林对陈远毫不客气的抨击,那些“标新立异”、“惑乱人心”的帽子,一顶比一顶沉重。她知道,远哥不在乎这些虚名,但众口铄金,积毁销骨,若任由这污名坐实,不仅他日后举步维艰,连他所致力的“以证据说话”的理念,也可能被彻底扼杀。
一种难以言喻的冲动在她心中翻腾。她不能就这样眼睁睁看着。可是,她能做什么?一介女流,纵有官身,在这讲究纲常伦理的世道里,人微言轻。
她的指尖无意识地划过医书光滑的纸页,上面记载着“望、闻、问、切”的古训。忽然,一个念头如同暗夜中的萤火,骤然点亮。他们攻击远哥的方法“诡异”,无非是因为“不理解”。若能将那看似“诡异”的方法,用他们所能理解、甚至推崇的“古已有之”的道理阐释清楚呢?
这个念头让她心跳微微加速。她知道这很难,如同在悬崖峭壁间行走,稍有不慎,不仅无法替陈远辩白,甚至可能将苏家也拖入舆论的漩涡。祖父一生爱惜羽毛,苏家世代清誉,能容许她如此冒险吗?
内心挣扎如同沸水。一边是家族的责任与安稳,一边是那个在黑暗中执灯前行、让她心生钦慕的男子所坚持的公道。她想起陈远在验尸房内专注的神情,在推导案情时眼中闪烁的智慧光芒,还有他谈及“让证据说话”时那份不容置疑的坚定……那份对真相纯粹的追求,不正是医道“精益求精、济世救人”精神的另一种体现吗?
最终,那份潜藏于温婉外表下的坚韧占据了上风。她不能退缩。
接下来的几日,苏清月开始了她无声的战斗。她动用了苏家累世行医、活人无数所积攒下的人脉与情面,那些曾受苏家恩惠、或与祖父有旧的元老重臣府邸,她一一登门拜访。她选择的时机巧妙,多以请教医学疑难、呈送养生方剂为名,姿态放得极低,执的是晚辈弟子礼。
在一位以理学着称、最重“道统”的致仕阁老府上,书房内檀香袅袅,老者面容肃穆。苏清月并未直接提及陈远,而是借着讨论一例疑难脉象,将话题引向了“格物致知”。
“世伯,”她声音轻柔,如春风拂柳,“晚辈近日研读古籍,见先贤有云‘上工治未病’,重在察其未萌。便想,这查案断狱,或与医道亦有相通之处?譬如医者望气色、察舌苔、辨体味,乃至观其居所水土,皆是为了寻那病之根源,症之所在。若刑名之官,能如良医般,不放过现场一丝一毫之痕迹,泥土、足迹、微尘,皆视为‘症候’,细细辨析,追本溯源,是否亦是‘格物’之一种,以求‘致’案件真相之‘知’呢?”
她将陈远的土壤分析,解释为“地气辨源”的古法;将足迹重建,类比为“望诊”之延伸,观察行为气韵以断其行踪;将那严密的逻辑推演,附会于古代刑名家与纵横家的“辩术”与“推演”之道。她引经据典,却不着痕迹,将那些被视为“异端”的方法,巧妙地包裹在传统学问的外衣之下。
她面对着不同的对象,调整着策略。对一位曾领兵打仗、重视实效的老将军,她便强调此法于军中稽查细作、明辨敌踪的效用;对一位精通律法的老臣,她便探讨证据链严谨之于司法公正的重要性。她凭借自身深厚的医学底蕴、不厌其烦的耐心,以及苏家世代积累的清誉,如同最精巧的工匠,一点点地打磨、渗透,试图撬开那固执偏见的一条缝隙。
这个过程并非一帆风顺。她遭遇过冷遇,听过含蓄的警告,甚至面对过直截了当的质疑:“苏家丫头,你何苦为那等专行诡道之人奔走?”每当此时,她只是微微垂下眼帘,掩去眸中的委屈与坚持,依旧用最柔和而坚定的语气回应:“晚辈只是觉得,若其法真能明辨是非,洗刷冤屈,或许……不该因‘新’而废。”
当她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苏府,有时已是夜深。祖父苏文正,当朝的太医院院使,终于在一次晚膳后,将她叫到了静谧的书房。烛光下,祖父的脸色是前所未有的凝重。
“清月,”老人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痛心,“你近日所为,真当祖父一无所知吗?那顾云,已是漩涡中心,东宫眼中之钉!多少人避之唯恐不及,你竟……你可知,你每为他辩解一分,便是将苏家往那风口浪尖推近一尺!我苏家世代清名,悬壶济世,从不涉党争,你这是要……要让我苏家百年基业,为你一时意气陪葬吗?!”
话语如锤,重重敲在苏清月心上。她看着祖父因激动而微微颤抖的白须,眼眶瞬间红了。她“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泪水在眼眶中打转,却倔强地没有落下。
“祖父……”她的声音带着哽咽,却异常清晰,“孙女并非意气用事。顾大人所为,或许方法新颖,然其心至公,其行至正。他所求,不过是朗朗乾坤,真相大白。这与您教导孙女的‘医者仁心,扶危济困’何其相似?若因畏惧流言,便对追寻公道之人袖手旁观,孙女……孙女良心难安!苏家清誉,固然重要,但难道……难道这世间公理,就不重要了吗?”
她抬起泪眼,望向自己最敬重的祖父,眼中是前所未有的决绝:“若因此连累家族,孙女愿一力承担所有后果!”
苏文正看着跪在眼前,看似柔弱却脊背挺得笔直的孙女,久久无言。书房内只剩下烛火噼啪的轻响。最终,他长长地、沉重地叹了口气,挥了挥手,背影仿佛一瞬间佝偻了许多。“你……你好自为之吧。”
没有明确的赞同,但这默许,已是祖父最大的宽容。
当陈远后来从一位与苏家交好、态度已悄然转变的官员口中,得知苏清月为他所做的一切时,他正站在自己官署的院中。天空不知何时又飘起了细雪,冰冷的雪沫落在他脸上,他却感觉不到丝毫寒意,胸腔里仿佛被一股滚烫的洪流席卷、冲刷。
他仿佛能看到,在那一个个寒冷的冬日,她独自乘坐着小小的青篷马车,穿梭于京城错综复杂的街巷,叩开一扇扇沉重府门的身影。能想象到,她在那些德高望重的老者面前,如何绞尽脑汁,婉转陈词,承受着不解与压力,只为替他争取那一点点理解的空间。她动用的是苏家最珍贵的无形资产——声誉,这是在用她整个家族的根基,为他这个前途未卜的“异类”做担保。
那种混合着深深感动、无以名状的愧疚以及汹涌爱意的情绪,几乎要将他淹没。他陈远何德何能,能得她如此倾心相待?
是夜,他辗转反侧,最终披衣起身,立于窗前,望着庭院中积雪反射的微光,直至天明。
翌日,他设法通过赵虎递了消息,约苏清月在太医署附近一家僻静的茶楼雅间相见。当他看到明显清减了几分、眼下带着淡淡青影,却依旧对他展露温柔笑意的苏清月时,千言万语哽在喉头,最终只化作了一句沉重而沙哑的:
“清月,谢谢你……为我做的一切。”他伸出手,隔着小小的茶桌,紧紧握住了她微凉的手指,仿佛想借此将内心的澎湃热流传递过去。
苏清月感受着他掌心传来的温度和微微的颤抖,看着他眼中那几乎要满溢出来的复杂情感,心中所有的委屈与疲惫仿佛瞬间消散了。她反手轻轻回握住他,摇了摇头,唇角漾开一抹清浅却无比坚定的笑意,眸光如水,澄澈而温暖:
“我只是……不想看到,一个一心只想追寻真相、守护世间公道的人,被那些不明所以的污蔑与流言所伤。远哥,你没有错,你走的这条路,或许艰难,但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