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阿勒河谷总是弥漫着挥之不去的晨雾,湿冷的寒气能钻透最厚的羊皮袄。杨亮拨开一丛带着露水的荆棘,小心地探出手,拂去伪装成树瘤的行车记录仪镜头上的水珠。杨保禄蹲在他身后,手里紧握着那个连接设备、边角已经磨得发白的老旧充电宝。
“电量只剩三分之一了。”杨亮瞥了一眼充电宝上微弱闪烁的指示灯,声音压得很低,“这点电,最多再支撑两天监控。”
杨保禄点了点头,把充电宝往怀里揣了揣,似乎这样能给它保点暖。杨亮熟练地启动设备,透过七寸屏幕上略显模糊的画面,阿勒河一段狭窄的河道映入眼帘。他把设备调整到一个预先卡好的树杈间,镜头正好从几片枯叶的缝隙中望出去。旁边一棵歪脖子松树的顶端,一小块太阳能充电板孤零零地对着灰蒙蒙的天空。秋日的阳光本就吝啬,加上连日阴霾,这块板子一天下来攒的电,还不够记录仪全功率运行两个时辰。
这是他们窥探外界的唯一一只眼睛,代价是消耗着现代文明遗留下来的最后能源。每一次开机,都像是在挤一条干涸的牙膏。
连续三天,屏幕里只有寻常的渔舟和偶尔掠过水面的水鸟。第四天正午,雾气稍微散去,画面中突然滑入了那令人心悸的蛇首船头。杨亮立刻屏住呼吸,用手指小心翼翼地调整着记录仪旁边连着的一根细木杆,借此微调镜头角度。他看到大约二十人在下游半里处登岸。这次他们带着四五条猎犬,那些人散开,用长矛反复拨打着河岸茂密的芦苇丛,甚至有人下到冰冷的河水里,用矛杆探着河底的淤泥。
“不像是在找土匪。”杨保禄凑过来,眉头拧成了疙瘩,“倒像是在河里丢了什么宝贝。”
杨亮没说话,只是盯着屏幕。那些人搜索得很仔细,几乎是一寸寸地翻找。直到傍晚时分,记录仪的屏幕猛地一黑——充电宝彻底耗尽了最后一丝电量。杨亮沉默地取下设备,收回充电宝,父子二人沿着来时踩出的小径,悄无声息地退回了密林深处。最后印在他脑海里的,是那些人反复搜寻河床的执着身影。
半个月后的霜降之日,了望塔上用粗麻布和藤蔓伪装过的铜钟被敲响了,声音沉闷而急促。河面上的情况比上次严重得多。六艘大小不一的船只,载着近百人,在河面分散开。船上的人陆续登岸,分成若干小队,以扇形向两岸的森林推进。他们的搜索范围明显扩大了,有几组穿着皮甲的人,甚至越过了第一道山梁,逼近了西山口的第二道山脊——那里距离杨家庄园的核心区域,直线距离不足五里。
杨亮冒险启动了最后一个充满电的备用小充电宝,接上了行车记录仪。在因为电量不足而微微晃动的镜头里,他捕捉到了几个与众不同的身影。他们穿着黑色的长袍,即使在人群中也很显眼。距离太远,看不清面容,但当其中一人举起一个黄铜制成的长筒望远镜观察山林时,他胸前晃动的物件,在稀薄的阳光下反射出一抹冰冷的、绝不属于自然物的光芒。
那是一个银十字架。
“教会的人也来了……”杨亮喃喃自语,喉咙有些发干。他想起了上次乔治来时带来的消息:查理曼皇帝为了换取教会在伦巴第问题上的支持,正在逐步授予教会更多巡查和征税的权力。镜头又闪烁了两下,屏幕彻底暗了下去。最后的画面,定格在那个遥远的、闪着寒光的银十字架上。
几天后,乔治的四艘平底商船,在深秋浓重的晨雾掩护下,缓缓靠上了杨家庄园隐藏在河湾芦苇荡深处的简易码头。船刚停稳,早已等候在此的庄客们便沉默着上前,与水手们一起,开始卸货。沉重的麻袋和木箱被依次传递下来:主要是赤铁矿,占了大头,估计有二十吨;然后是五吨左右的小麦;两桶贴着特殊封条的锡锭;还有几大捆产自弗兰德地区的粗羊毛,这是纺织工坊急需的原料。
“这是你们要的硫磺和硝石,分开装的,绝对安全。”乔治指着几个特别加固过的木箱对杨亮说,接着又指向那些赤铁矿,“当然,还有这些铁家伙。巴塞尔那边的矿工都在嘀咕,说我乔治是不是要自己打造一支军队。我从没见过这么大的采购量。”他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尽管天气已经很凉。他凑近杨亮,声音压得更低,“现在弄这些越来越难了,尤其是铁矿原料,查理曼的征税官眼睛瞪得跟铜铃似的,就盯着这些东西不放。”
杨亮走到一堆赤铁矿前,随手捡起一块,用随身的短刀刮开表面。断面呈现出暗红色,夹杂着亮晶晶的磁性矿砂。“这批矿石的成色,比上次的好。”他掂了掂分量,说道。
“都是从施瓦本公国新开的几个矿坑里弄出来的,品位高。”乔治解释道,脸上露出一丝得意,但随即又被忧虑取代,“不过,现在教会对各地矿场的控制越来越严,光是打点那些管事和守卫,就花了不少力气。”
当工人们开始将庄园的产品装船——包括三套精心打造、尚未组装完成的板甲组件,两百斤泛着青灰色光泽的精铁锭,以及十桶用庄园自产葡萄酿造的、口感粗粝但后劲十足的葡萄酒时,乔治将杨亮拉到了码头边一堆木材后面。
“有件事,得让你知道。”乔治从怀里掏出一卷略显粗糙的羊皮纸,展开。上面是用拉丁文书写的文字,盖着苏黎世主教区的印章。“这是我在沙夫豪森的酒馆里,从一个喝醉的教会文书官那里抄录的。苏黎世主教格里高利,正在悬赏寻找‘山中隐士’。”他指着那行拉丁文,“上面说,凡能提供阿勒河谷中隐秘聚落确切位置者,赏银币五十枚。”
杨亮接过羊皮纸,他虽然不完全懂拉丁文,但关键的词汇和数字还是能看懂的。他的眉头渐渐锁紧,目光从羊皮纸移到乔治脸上:“我们与世无争,格里高利主教为什么盯上我们?”
“两个原因。”乔治伸出两根粗壮的手指,“第一,你们这里出去的武器,太扎眼了。还记得上次那支沿着莱茵河骚扰的维京队伍吗?他们吃了败仗,幸存的俘虏都在传说他们遇到了‘铁皮魔鬼’,刀剑难伤,还能发出雷鸣般的怒吼。”他顿了顿,看着杨亮,“第二,更关键的是,教会负责征税的官员不是傻子。他们发现,最近两年,经过沙夫豪森关卡交易的优质铁料,数量下降得很明显。这断了他们不少财路,也影响了上缴给查理曼皇帝的税款。”
乔治继续解释,自查理曼皇帝彻底征服伦巴第王国以来,教会作为重要的支持者,获得了大量原本属于伦巴第贵族的封地。现在,教会正急于清查这些新获得土地上所有未登记的人口、资源和产业,以最大化地抽取税收。“格里高利主教是个精明而务实的人,他绝不相信优质的铁料会凭空减少。他怀疑这片人迹罕至的河谷里,藏着不小的聚落,而且在进行着不为人知的生产。前些日子在河上像梳子一样搜寻的,就是他派出的侦察队。”
暮色如同滴入清水的浓墨,迅速在山谷中弥漫开来。杨亮送走乔治的船队后,立刻召集了家族的核心成员以及工匠头领,在最大的那间木屋里召开了会议。屋里点着几盏油脂灯,光线昏暗,烟雾缭绕。乔治带来的情报,像一块冰冷的石头,投入了每个人的心中,证实了他们最坏的猜测——这个他们花费十余年心血,隐藏在山谷中的世外桃源,终究还是引起了外面强大势力的注意。
“躲是躲不过去了。”杨亮的声音在木屋里显得异常沉稳,他走到房间中央那个用泥土和木块制作的精细沙盘前,“我们需要调整策略。从明天开始,所有外出狩猎、樵采的活动,人数减半,路线更迭,时间错开。工坊区的炉火,白天必须压住火势,浓烟要用引烟道分散到不同方向的山坳里。”他的手指划过沙盘上谷口的位置,那里,一道新筑的石墙才刚刚垒起地基部分。“谷口的防御工事,必须加快进度。”
弗里茨瓮声瓮气地开口:“了望哨要增加两倍,尤其是晚上。我可以带人布置一些陷阱,简单的绊索,挖几个陷坑。”
杨建国补充道:“水力锻锤的声音太大,我已经让工匠们给它加装了消声装置,用浸湿的厚毛毡包裹各处连接部位,能吸收掉大部分撞击声。另外,我建议把焦炭窑迁到更远的北谷去,那边通风更好,烟尘也不容易飘到主山谷这边来。”
杨亮点了点头,目光扫过众人凝重而坚定的面孔。“就按说的做。乔治临走前还告诉我,主教的人已经在绘制这段河流的详细地图。他听说,开春之后,冰雪消融,教会计划对阿勒河每一个可能的支流,进行拉网式的系统搜查。留给我们的时间,最多只有一个冬天。”
乔治的船队带起的涟漪早已平息,但杨家庄园内部的改变却在悄然加速。三天后,在三座新建的、用粗大原木和石块垒砌的了望塔上层,射击孔后面,三门黄铜铸造的炮管悄无声息地探了出来。炮身用新鲜的藤蔓和枯草精心地缠绕伪装着,只有凑得非常近,才能看到那些被精心打磨过、闪着暗哑金属光泽的铜质本体。
“每门炮配实心弹和霰弹各十发。”杨亮站在其中一座了望塔上,伸手抚摸着冰凉而坚实的炮管。现在,每门炮的旁边都插着几根标定不同射距的木签,上面用刀刻着清晰的刻度,标注着使用不同弹药时,调整炮口仰角所能达到的最佳杀伤范围。
杨建国带着几个人又构筑了一套新的防御体系。石墙内侧新挖了三条之字形的交通壕,深度足以让一个成年男子猫着腰快速通行,壕沟的侧壁还用木板进行了加固。这些交通壕最终都连通到一个半埋入地下的火药库里。库房不大,但修建得异常坚固,顶部覆盖着厚厚的土层和石板,里面用干燥的木架整齐地码放着两百枚新打造完成的铁皮手雷。这些手雷外壳是用模具浇铸的球形铸铁,内部填满了颗粒化的黑火药,中间插着一根用浸过硝石溶液的麻绳制成的引信,外面还细心地包裹了一层防火的油布。每个手雷的重量都经过严格称量,用刀子刻在旁边木架上:一斤半。
“手雷投掷队,我来负责训练。”弗里茨拿起一枚手雷,仔细检查着引信的长度和固定的牢固程度。他挑选了十个臂力最强、身形最灵活的庄客,每天下午在溪流边的开阔滩涂上进行训练。他们反复练习投掷动作,估算引信燃烧时间,目标是能将这致命的一斤半铁疙瘩,准确地投掷到三十步到五十步之间的任何位置。杨亮特意改进了引信的设计,确保即使在潮湿的雨天,引信也能稳定燃烧,不会轻易熄灭。
少年们也被分配了新的任务。杨保禄带着几个手脚麻利的半大小子,在山谷周边的三处制高点上,架设了一种简易的木制传声筒。这种装置利用共鸣原理,用掏空的巨大树干做成喇叭状,通过紧绷的牛筋绳连接,能将人声放大,传递数里之远。同时,他们还在各条可能潜入山谷的小径和隐秘路线上,布置了绊发铃铛。这些铃铛大小不一,发出的声音也各有高低粗细,守卫们可以通过铃声的不同,快速判断出警报传来的大致方位。
最关键的改进发生在工坊区。为了最大程度地减少暴露的风险,杨亮设计并实施了一套分散生产的流程。污染和烟雾最大的焦炭窑,被整体迁往了更偏僻的北谷;几个主要的锻炉,则转移到了几个经过改造的、通风良好的天然山洞里;只有最后的核心部件加工和武器组装,仍然在防守最严密的主营地进行。那台新建的、利用水流落差驱动的水力锻锤,也被杨建国带着工匠们加装了复杂的消声装置。
十一月的第一个清晨,地面上铺了一层薄薄的白霜。一支由弗里茨带领的巡逻小队,在庄园东南方向约十里处的一片林间空地上,发现了新的情况——三块不算大的石头,被人为地叠放在一起,垒成了一个简易的石塔,石塔的顶端,不偏不倚地指向山谷的方向。
杨亮闻讯赶到那里,仔细查看了那个石塔。石头是附近常见的石灰岩,摆放的时间不会超过两天。他沉默地站在那里,目光顺着石塔指向的方向望去,那里是层层叠叠、雾气弥漫的山峦。
回到庄园,他再次登上了谷口的了望塔,望着晨雾中若隐若现的河谷下游。他伸出手,轻轻调整着铜炮的俯仰角旋杆。炮管的射界早已经过反复测算,前方河谷的每一道拐弯,每一处可能登陆的河滩,每一片可以提供掩护的树林,都在这些黄铜炮口的覆盖范围之内。冰冷的金属触感从指尖传来,带来一丝沉甸甸的安心,却无法完全驱散他心头的阴霾。
几天后的又一个清晨,浓雾依旧笼罩着山谷。杨亮站在了望塔上,检查着炮位旁防潮火药桶的密封情况,看到保罗神父沿着之字形的木梯,慢慢爬了上来。神父还是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甚至有些地方已经磨得透亮的黑色长袍,胸前的木十字架随着他的动作轻轻晃动,在清冷的晨光里,泛着属于木材的、温吞的光泽。
“我来到这个山谷,已经八年了。”保罗神父开门见山,他说话带着一点莱茵河下游地区的口音,但吐字清晰。他的目光扫过塔下谷地里那些已经收割完毕、留着残茬的麦田,以及井然有序的房舍和工坊。“这里的孩子,很多是我看着长大的,他们叫我老师。有几个难产的妇人,是在我的帮助下才母子平安。我从你们这里学到的那些……嗯,医术,或者说是草药知识,也让我能帮助更多被病痛折磨的人。”他转过头,看着杨亮,眼神平静而坚定,“这里给了我庇护和安宁,现在,或许是我回报这份情谊的时候了。”
杨亮沉默地看着这个与他们共同生活了八年的神父。他记得很清楚,这个看似瘦弱的神父,不仅主持简单的祈祷,更多的时候,他是在田里帮忙收割,在工坊里帮着拉风箱,在疾病流行的季节,不眠不休地照顾病人,用他有限的知识和无限的耐心,挽救过不少生命。他甚至跟着杨老夫人认了不少草药,反过来又用他以前在修道院里学到的一些拉丁文医书上的知识,与杨老夫人交流。
“格里高利主教,我认识他。”保罗神父继续说道,语气平和,“很多年前,我们在罗马的一次宗教会议上见过,有过几次书信往来。他不是一个嗜杀的人,甚至可以说有些保守和谨慎。他现在所做的,更多是出于对职责的履行,以及对皇帝命令的遵从。”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词句,“让我去见他。我可以告诉他,在这片深山里,确实存在着一个聚落,这里的人们信奉和平(至少表面上如此),擅长锻造手艺,并且愿意通过贸易,向主教大人和皇帝陛下缴纳税赋,换取合法的居住权。”
杨亮的视线越过保罗神父的肩膀,望向工坊区方向,那里隐约传来被消声后的、沉闷的锻打声。他想起乔治带来的那个悬赏令,想起河面上那些执着的搜索船,想起那个指向山谷的石塔。他深知,这个庄园被发现,只是迟早的问题。塔上这些精心铸造的铜炮,库房里那些威力巨大的手雷,或许能赢得一场或几场防御战斗,但随之而来的,必然是更残酷的镇压和无穷无尽的麻烦。暴力可以保护一时,却无法带来他们真正渴望的、长久的安定。
“你准备怎么对他说?”杨亮最终开口问道,声音有些沙哑。
“我不会透露这里的具体位置,那等于把刀柄递到别人手里。”保罗神父回答得很从容,“我只说在深山中游历布道时,偶然遇到过这样一个与世无争的聚落,居民多以锻造为生。我会强调他们渴望和平与秩序,愿意接受教会的指引和皇帝的权威。我会请求主教派出一位使者,由我引导,前来与你们的首领会面。在你们同意之前,我不会说出通往这里的路。”
杨亮注意到保罗神父腰间挂着的那个小小的亚麻布包,里面散发着一股淡淡的草药香气。那是杨老夫人根据书上的一个方子,特意为他配制的,用来缓解他多年不愈的咳疾。八年的朝夕相处,一同劳作,一同抵御困难,早已在他们这些外来者和这位落魄神父之间,织就了一条看不见却切实存在的纽带。
“路上不太平,多加小心。”杨亮沉默了片刻,说道,“顺便,带几桶我们新酿的葡萄酒给主教,算是一点礼物。告诉他,我们愿意贸易,愿意用我们打造的物品,换取和平生活的权利。”
当保罗神父那瘦削而挺直的背影,消失在通往谷外的、被浓雾笼罩的小路尽头时,杨亮对一直跟在身边的弗里茨低声嘱咐道:“告诉所有岗哨,加倍警惕。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随意出入山谷。直到……神父回来。”
他转过身,再次望向那几门沉默的、伪装良好的铜炮,炮管上凝结的露水,正沿着冰冷的金属表面缓缓滑落。他在心里告诉自己,这或许是避免流血冲突、为庄园争取到一个合法身份的最好机会。但他的右手,却下意识地、紧紧地按在了腰间那个鼓囊囊的火药袋上——他始终相信准备,相信力量,相信基于理性的判断。他期盼和平,但绝不会将希望,完全寄托于他人的善意和侥幸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