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前595年初春,黄河冰面裂着蛛网般的细纹,“咔嚓”脆响里,楚庄王的伐宋大军已踏冰渡河。
令尹孙叔敖骑神骏乌骓冲在前锋,青铜铠甲凝着薄霜,料峭晨光中泛着冷硬光泽,甲叶碰撞声清越如编钟;身后战车连亘数十里,车轮碾过冻土的闷响,比去年冬夜“踏平商丘”的誓师呐喊更撼人心魄。
庄王身披绿松石兽纹铠甲,立在青铜高台远眺——商丘青灰色夯土城墙隐在晨雾中,他马鞭直指城头,声沉如洪钟震彻军阵:“申舟大夫颈血未冷,今日,寡人便替他向宋人讨还公道!”
商丘城头早布下天罗地网,城堞后戈矛如林,寒芒映着晨光刺人眼目。
华元按紧腰间那柄斩过申舟的佩剑,剑鞘蟠螭铜饰被掌心汗渍浸得发亮。
他令旗劈落,城上士兵齐声高呼,声浪瞬间盖过楚军鼓点:“东市木料速补北城缺口!西仓粮草按户分拨——壮丁守垛、妇孺磨箭、老弱备滚石,退后者立斩不赦!”
宋文公亦登城楼,玄色朝服被寒风掀得猎猎作响,他攥住华元手腕,指节泛白却声如磐石:“寡人与城共存亡,宋国的骨头,绝不在楚蛮面前软半分!”
楚军攻城战于初夏骤然爆发。
正午烈日烤得城墙发烫,庄王一声令下,数百面战鼓同时擂动,震得城砖缝隙里的尘土簌簌坠落。
楚军士兵扛着铁皮云梯猛冲,云梯撞城“哐当”巨响,却被城上滚木礌石砸得人仰马翻,黄河滩涂转瞬染成暗红。
孙叔敖在军帐铺开伤亡竹简,眉头拧成川字:“商丘城是宋襄公倾国扩建的,夯土厚达三丈,硬攻徒增伤亡。不如围而不攻,断其粮道水源,耗到他们粮尽援绝。”
庄王指尖重重戳在地图商丘粮道处,眼底冷光乍现:“就依你!让宋人尝尝孤立无援的滋味!”
不出半月,楚军在商丘城外挖三丈深壕、立两丈高尖木栅栏,连觅食的麻雀都难钻过缝隙。
城里粮秣日渐见底,起初还能掺马齿苋煮粥,后来野菜挖尽,只能刮粮仓底的陈米煮成清汤,米粒都能数得分明。
宋文公嘴角燎泡溃烂,彻夜难眠,急派使者携传国玉璧驰援晋国——使者马掌跑脱一副,靴底磨穿渗血,终于在半月后跌撞进绛城朝堂。
晋景公望着使者哭红的双眼,指尖反复摩挲案上玉圭,满心纠结。
邲之战五万将士的尸骨还埋在黄河岸边,如今粮仓存粮仅够支撑三月,北边狄人又在边境烧杀掳掠。
大夫伯宗凑上前来,低声献“两全之策”:“派解扬使宋传信,就说晋军十万已集结,不日便至。既给宋人撑胆,又不用我军真刀实枪。”
晋景公眼前一亮,当即命解扬携蜡丸密信上路,谁料他刚入郑国边境,就被楚军巡逻队截获。
解扬被反绑着押到庄王面前,脊背却挺得笔直如松。庄王盯着这个神色刚毅的晋国大夫,忽然发笑,抛出诱饵:“你若劝宋城投降,寡人封你上大夫,食邑百户,金玉绸缎任你挑选。”
解扬垂眸沉默片刻,缓缓点头。庄王以为他已屈服,次日便带他登上高台,命他向城上喊话劝降。
解扬深吸一口气,突然扯开嗓子朝城头高喊:“宋公听着!晋国大军已过黄河,三日内必至城下——坚守待援,万不可降!”
庄王脸色瞬间铁青,佩剑“呛啷”出鞘直指他咽喉:“你敢欺瞒寡人!”
解扬昂首迎上剑锋,声朗如钟震彻两军:“我乃晋臣,当以君命为先。您让我喊话,我已照做——只是说的,是晋臣该说的话。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庄王盯着他眼底的决绝,忽然收剑大笑:“好个忠臣!寡人敬你风骨,放你归去!”
解扬的话如一剂强心针,商丘军民斗志再燃。
可楚军围困愈发严密,入冬后,存粮彻底告急,百姓剥桑树皮、挖槐树根充饥,官府战马杀得只剩三匹御马。
庄王见时机成熟,令士兵在城外开垦冻田、搭建茅屋,甚至接家眷入营,炊烟袅袅间,竟是长期驻扎的架势。
华元深夜登城楼,望着城外楚军的点点灯火,听着远处耕牛的哞叫,指尖掐得掌心渗血——他比谁都清楚,这样的对峙,宋国撑不了多久。
冬至这天,鲁、陈、蔡三国使者陆续抵达楚营,送礼队伍绵延数里:鲁国献千件狐裘,陈国送万石粟米,蔡国更派三百弓箭手驰援。
而晋国那边,狄人攻破邢城的急报传来,荀林父率军北上御狄,援宋之事彻底石沉大海。
商丘粮库空空如也,宋文公抚摸着冰冷的粮囤,终于对身边的华元叹道:“或许……该另寻出路了。”
华元沉默点头,夜色中,他的身影与寒月相融,孤绝如霜。
这年的雪来得迟,却烈得骇人,鹅毛大雪转眼将商丘与楚营裹进白茫茫一片。
楚军帅帐灯火通明,庄王指着地图上的商丘城,指尖轻敲案几:“这场围城,该收尾了。”
商丘城内,华元已将浸油麻布绳系在腰间,借着风雪掩护,从城墙排水口悄悄滑下。
积雪没及脚踝,他的靴底踩出深浅不一的脚印,朝楚营帅帐走去。
寒风吹动他的衣袍,如一面残破却不屈的旗帜——一场决定两国命运的深夜密访,即将在风雪中启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