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前594年初春,商丘夯土墙仍黏着残雪,冻成青白斑驳的硬壳。
华元踩着没膝积雪从排水口滑下,浸油麻布绳在掌心磨出暗红血痕——城里已断粮三日,昨夜巡城,他亲见巷口妇人怀抱着冻僵的孩童垂泪,城西北角楼传来“析骸以爨”的柴火声,枯骨灼烧的轻响,竟比楚军战鼓更戳人心魄。
他裹紧渗满雪水的棉袍,朝楚营帅帐深一脚浅一脚前行,靴底冰碴硌得脚掌发麻,却远不及胸中焦灼滚烫。
楚营帅帐灯火如昼,庄王正与孙叔敖对图议事,案上摊着刚送到的宋国城防图——细作冒死传回的绢帛,还带着晨霜湿气。
“商丘城西北角夯土最薄,若今夜强攻……”孙叔敖话音未落,帐外突然爆发出甲士喝问,随即兵刃交击脆响刺耳。
庄王拍案起身,佩剑未出鞘,一道满身雪水的身影已掀帘而入,玄色衣袍沾着楚营枯草屑,正是华元。
甲士举戈围拢,寒芒刺目,华元却径直步至案前,目光扫过地图上的商丘城,声虽沙哑却如铸铜般坚定:“庄王不必强攻,商丘撑不过十日。”
庄王凝视他冻紫的面颊,指尖摩挲玉圭:“你深夜闯营,是来献城?”
“是来谈和。”华元抹去脸上雪水,掌心血痕骤然显露,“城里已陷易子而食绝境,但宋人死守宗庙而非城墙。若庄王肯留宋国一脉,我以宋公之命立誓:宋国向楚称臣,岁岁纳贡,绝无二心。”
帐内瞬间死寂,唯有炭盆火星噼啪炸响。
孙叔敖刚要劝阻,被庄王抬手按住。“寡人凭何信你?”庄王起身逼近,青铜铠甲冷光覆在华元脸上,“去年你斩我使臣何等刚硬,如今却来求和,宋人的骨头怎就软了?”
华元猛地抬头,眼底血丝如蛛网蔓延:“骨头未软,是百姓命耗不起了。踏平商丘,你需折损三万甲士;接受和谈,你得中原诸侯臣服——孰轻孰重,庄王自明。”
庄王盯着华元良久,突然朗声大笑,转头吩咐:“给华大夫看座、备热酒!”
温热米酒入喉,华元冻颤的身躯才缓过劲。
庄王亲为他斟酒,酒液晃出细碎涟漪:“商丘城里,真到了易子而食的地步?”
华元捧爵的手微顿,声线沉下去:“庄王可派使查验——东市米缸空得照人影,妇人熔首饰换树皮,孩童挖观音土充饥,昨日已有老人吃土腹胀而亡。”
“那你可知,楚军粮草也仅够支撑三月?”庄王突然反问,孙叔敖惊得瞪眼——这是楚军最高机密。
华元抬眸迎上庄王目光,眼底透着清明:“我猜得到。你在城外垦田种麦,是疑兵计;但昨夜楚营炊烟比上月淡大半,定是粮草告急。”
帐内再陷沉寂,庄王凝视着这坦诚得鲁莽的大夫,猛地拍案:“好!明日筑盟台,两国定盟!”
三日后盟台庄肃,红底“楚”旗与白底“宋”旗在春风中招展。
庄王与宋文公并肩立台前,华元与孙叔敖持牛血酒爵,高声宣读盟约:“楚宋休战,宋向楚称臣,岁贡粟米万石、玉璧十对;楚撤军,保宋宗庙。”
读到末尾,华元声透春风:“我无尔诈,尔无我虞!”庄王高声附和,将酒一饮而尽——这便是“尔虞我诈”的由来,彼时是坦荡盟誓,后世却成相悖之意。
楚军撤军那日,商丘百姓挤在城头,望着连绵楚军西去,有人垂泪有人笑,更多人盯着楚军留下的“救命粮”发怔——那够支撑到麦收。
此时鲁国,鲁宣公站在田埂上,看农夫用木尺量地,手中攥着“初税亩”诏令。
“按亩征税,认私田合法”的消息传开,老者叹“礼崩乐坏”,农夫却悄悄握紧田契——楚国霸权压顶,鲁国唯有改革方能自保。
这年秋,晋景公在绛城会盟诸侯,欲联兵抗楚。
鲁宣公借“初税亩需安抚百姓”不至,郑襄公更送贡品直言“愿附楚安邦”。
晋景公站在空荡会盟台,望着稀落的诸侯代表,忆起邲之战惨败,念及楚宋和谈,指尖掐得掌心生疼——他清楚,晋国的霸主时代,真的落幕了。
冬至,华元带宋国首批贡品抵郢都,恰逢庄王将赴蜀地(今山东泰安西)。
庄王设宴款待,青铜鼎炖着肥雁,酒壶里是十年陈酿。席间,庄王举爵问:“华大夫,你知寡人为何不踏平商丘?”
华元起身回敬,酒爵相击脆响:“庄王要霸权,不是废墟。”
庄王大笑,赠他绿松石玉佩:“你甚懂我。楚国要诸侯臣服,不是血流成河。随我赴蜀地会盟,让天下看看归顺楚国的荣光。”
华元一怔,随即躬身应下——他懂,庄王要借宋国臣服,彰显楚之威德。
蜀地会盟盛况远超华元想象。
鲁、蔡、秦、陈等十四国诸侯齐聚,“楚”字旗在寒风中猎猎作响,庄王着赤金兽纹礼服立台中央,受诸侯朝拜时声如钟鼎:“自此中原盟会,以楚为主,共尊王室,安靖四方!”
诸侯齐声应和,声震山谷——这便是“蜀地会盟”,楚庄王正式取代晋国成中原霸主。
夜色渐深,华元立驿馆廊下,望着诸侯营帐灯火,忽念及商丘麦浪——楚军撤军后种下的麦子,此刻该泛着金黄。
两年战事终落幕:楚以会盟定霸权,宋凭坦诚保宗庙,鲁借改革获新生。
晋楚争霸天平倾斜,庄王时代,就此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