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线)
夜色如墨,浸润着城市。文砚知公寓的书房里,只亮着一盏弧度优美的落地灯,在深色胡桃木书桌和旁边立着的白板前投下温暖而专注的光域。空气里弥漫着旧书、咖啡和淡淡木香混合的气息,静谧而肃穆,不像是一场情感摊牌,更像是一场即将开始的学术答辩。
文砚知坐在书桌后,穿着一件简单的米白色高领毛衣,面容平静,目光清冷,如同一位等待学生陈述论文的导师。她面前没有茶具,没有寒暄,只有一支握在手中的钢笔,和一片需要被严谨逻辑填充的沉默。
苏既望站在白板前,身姿挺拔,西装外套搭在旁边的椅背上,只穿着熨帖的白衬衫,袖口挽至小臂,露出结实的手腕。他接到那条言简意赅的“今晚八点,书房”的信息时,便知道,这不是一次叙旧,而是一场审判,一次关乎未来命运的“终极答辩”。
没有客套,文砚知直接切入核心,声音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审视压力,抛出了第一个、也是最根本的问题:
“苏既望,你口口声声说悔恨。那你告诉我,” 她抬起眼,目光如手术刀般精准地落在他脸上,“悔恨,到底是什么?它除了折磨你自己,还有什么用?”
这是一个哲学问题,也是一个现实问题。它拷问着动机,也质疑着价值。
苏既望迎着她的目光,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动,但他没有回避。他沉默了片刻,不是无言以对,而是在积蓄力量,组织一种独属于他们之间的、最极致的语言。
然后,在文砚知冷静的注视下,他做了一个让她意想不到的动作——他转身,拿起白板笔,拔开笔帽,动作流畅而坚定。笔尖触碰到光洁的白板表面,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他没有直接回答那个关于“悔恨”的抽象问题,而是以一种近乎虔诚的、构建数学模型的方式,开始了他的“陈述”。
“如果,把我的人生,看作一个长期投资项目。” 他开口,声音低沉沙哑,却异常清晰,笔尖在白板上画下一条水平的横轴,“时间轴,t。” 接着,画下一条垂直的纵轴,“价值轴,V。初始价值,V0。”
文砚知握着钢笔的手指微微一顿,眼中闪过一丝极淡的讶异,但很快恢复了之前的冷静,身体却几不可察地微微前倾,呈现出一种专注的倾听姿态。这是他们最熟悉的领域,是剥离了所有感性修饰后,最本质的思维语言。
苏既望的笔尖在时间轴上的某个点重重一顿,画了一个明显的拐点:“在t1这个时间点,项目遭遇了毁灭性的、且未被正确识别的系统性风险。” 他指的是文砚知的离开,那个被他误解为“主动抛弃”的风险事件。
“导致价值曲线,” 他画出一条从t1开始急剧下滑的曲线,语气冷静得像在分析股市崩盘,“断崖式下跌。并且,由于风险根源被错误归因,后续所有的修正策略……” 他在下跌的曲线旁画了几条试图向上但徒劳无力的虚线,“全部失效,甚至产生负效应。这就是我过去五年的状态——价值持续损耗,且方向错误。”
书房里静得只剩下笔尖划过的声音和他的叙述。文砚知静静地看着,目光追随着他笔下的每一条线,每一个符号。
然后,苏既望的笔尖在时间轴上找到了一个新的点,t2。“直到最近,在t2点,通过新的信息输入,” 他指的是发现真相,“才重新识别出真正的风险源——不是项目本身(你),而是外部的欺诈性干预(白雪谏的阴谋)。”
他的笔尖回到t1点,沿着那条下跌的曲线,画了一个巨大的、逆向的箭头,指向最初的价值高点V0,声音里带上了一种压抑的痛苦和清晰无比的认知:
“悔恨,就是在t2点,回望t1到t2这段过程时,识别出的那部分——因自身愚蠢(信息缺失、判断失误)而导致的、完全不必要的、巨大的价值损失。”
他放下笔,转身,目光灼灼地看向文砚知,不再看白板上的模型,而是直视她的眼睛:
“它本身,没有任何直接用处。它不能逆转时间,不能弥补损失。它只是一种……极其痛苦的、对错误的量化认知。”
“但是,” 他话锋一转,声音陡然变得铿锵有力,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这种认知,是修正错误、重启项目的唯一前提!只有在准确识别并量化了‘悔恨’(损失)之后,才能彻底否定过去错误的策略,才可能找到正确的方向……”
他再次拿起笔,在t2点之后,画了一条从谷底开始、缓慢但坚定向上的射线,箭头指向遥远的未来,沉声道:
“它的唯一作用,就是让我看清,从t2点开始,余生的每一天,唯一的目标和意义,就是不惜一切代价,让这条新的价值曲线,” 他的笔尖重重地点在射线上,“无限逼近,甚至……如果可能的话,超越最初的V0。”
“这就是我的悔恨。” 苏既望放下笔,声音恢复了平静,却带着耗尽全力的疲惫和坦诚,“它是我人生模型里,一个经过严格验证的、惨痛的错误数据。而我现在的任务,就是用余生所有的资源和算法,去修正它。”
他完成了他的“答辩”。没有哭诉,没有哀求,只有冷静到近乎残酷的自我剖析和基于此推导出的未来路径。
书房里陷入了长久的寂静。白板上的坐标轴、曲线、箭头,在灯光下显得如此清晰,又如此沉重。它将抽象的情感,量化成了冰冷的数据和轨迹,却反而透出一种令人心悸的、不容置疑的真实力量。
文砚知坐在那里,一动不动,目光久久地凝视着白板上那个简单的模型。那个模型,像一面镜子,清晰地照出了苏既望过去五年的迷茫与痛苦,也照出了他此刻的决心。
她手中的钢笔,笔尖在摊开的笔记本上,留下了一个深深的、无声的墨点。
(第一百零五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