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线)
日子在一种刻意的平静中滑过数日。玄关玻璃杯里的白色雏菊换了一小束新的,依旧没有卡片,静默地绽放、凋谢,如同某种无言的守候。文砚知的生活轨迹严格遵循着日程表,高效、有序,但顾川驰察觉到的、那份沉淀下来的疲惫与空旷感,却未能散去,反而像水底的暗礁,在平静的表面下愈发清晰。
这晚,文砚知哄睡了安安,正坐在书房里对着一组复杂的数据模型出神,指尖无意识地转动着钢笔,目光却没有焦点。那些代码和公式仿佛都蒙上了一层薄雾,无法像往常一样清晰地抓住她的思绪。茶室里的对话、苏既望痛苦的眼神、五年孤寂的画面、还有窗外无声的雏菊,交织成一张无形的网,将她困在中央。
“妈妈。”
一声软糯的、带着睡意惺忪的呼唤在门口响起。文砚知回过神,看见儿子文予安抱着小枕头,光着脚丫站在书房门口,身上还穿着印着小火箭的睡衣。他揉着大眼睛,显然是从睡梦中醒来寻找她。
“怎么了,安安?做噩梦了?” 文砚知立刻放下笔,舒展眉头,露出温柔的笑意,起身走过去蹲下,将他连人带枕头一起抱进怀里。小家伙身上带着沐浴后的奶香和温暖的被窝气息。
安安摇摇头,把小脑袋靠在她肩膀上,声音闷闷的:“没有做梦。就是……感觉妈妈不开心。”
文砚知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抱着儿子的手臂微微收紧。孩子的直觉总是如此敏锐,能穿透所有成年人的伪装,直抵情绪的核心。
她轻轻拍着他的背,柔声道:“妈妈没有不开心,只是……在想一些工作上的事情。”
安安抬起头,一双酷似苏既望的、清澈见底的黑白分明的大眼睛,认真地望着她,小眉头微微蹙着,像个小大人:“不是工作的事情。妈妈这几天,陪我拼图的时候会走神,讲故事的声音也轻轻的。” 他伸出小手,摸了摸文砚知微蹙的眉心,“这里,有小结节。顾叔叔说,这里有不开心的时候才会这样。”
文砚知喉头一哽,无法反驳。她无法对这样一双纯净的眼睛撒谎。
安安看着她,似乎在努力组织语言,然后小心翼翼地问:“妈妈,你是不是……因为苏叔叔,才不开心的?”
他直接点出了那个名字,那个最近萦绕在这个家里、却无人轻易提及的名字。孩子的世界简单直接,他记得那个雨夜守在他床前、笨拙却认真的叔叔,记得他带来的有趣数学书,也记得妈妈提起他时,那种复杂难言的情绪。
文砚知沉默着,将儿子抱到书房的单人沙发上,用毯子裹好他,自己则坐在旁边的地毯上,与他平视。她无法用成人的复杂去搪塞这份纯粹的关心。
安安见妈妈没有否认,小手从毯子里伸出来,轻轻拉住她的手指,眼神里充满了一种孩童最本真的渴望和不解:“妈妈,苏叔叔他……是坏人吗?可是,我生病的时候,他看起来很担心我。他陪我,手忙脚乱的,但是很认真。” 他顿了顿,仰着小脸,带着一丝恳求,“我们……可以再给他一次机会吗?就像我做错了题,老师也会给我第二次机会一样。”
“再给他一次机会”。
这句话从一个五岁孩子口中说出,轻飘飘的,却像一块巨石,投入文砚知本就波澜暗涌的心湖。孩子不懂成人世界的恩怨情仇、算计与伤害,他只能凭最直观的感受——谁对他好,谁在他难受时陪伴他。他渴望的,是一种简单的、完整的温暖。
文砚知望着儿子充满期待和一丝不安的眼睛,心中酸涩难言。她该如何向他解释,有些错误,不是擦掉重写那么简单?有些伤害,不是一句“对不起”和一次“认真照顾”就能轻易抹平?那背后是五年的孤寂、艰辛和信念的崩塌。
但她更不能对儿子说,那个可能是他父亲的人,是个彻头彻尾的坏人。真相水落石出,苏既望亦是受害者,更是被蒙蔽了五年的可怜人。恨意失去了最坚实的根基,剩下的,是一片茫然无措的荒原。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喉间的梗塞,伸手将儿子揽入怀中,吻了吻他柔软的发顶,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安安,妈妈没有生苏叔叔的气了。只是……” 她寻找着孩子能理解的词汇,“有些题目,很难。非常非常难。妈妈需要……好好想一想。”
她用了“题目”这个比喻。在安安的世界里,最难的就是那些需要绞尽脑汁的数学题。
果然,安安似懂非懂,但听到“题目很难”,他立刻显露出一种与年龄不符的认真和理解,用力地点了点小脑袋,模仿着妈妈平时鼓励他的语气:“嗯!妈妈加油!就像最难最难的非线性偏微分方程,也要一步一步,慢慢解!不能着急的!”
听着儿子用稚嫩的声音说出如此专业的术语来比喻她此刻的心境,文砚知心中百感交集,又想哭又想笑。她将儿子紧紧抱在怀里,感受着那小小身体传来的温暖和毫无保留的依赖。
孩子的请求,像一道纯净的光,照进了她复杂而混乱的内心世界。它无法立刻给出答案,却无疑在她紧闭的心门上,轻轻推开了一道缝隙。
是啊,这道题,或许是她人生中遇到的最难解的一道。变量繁多,条件模糊,边界不清,还充满了时间的滞后效应。
但也许,真的需要像解一道顶级难题那样,放下偏见,重新审视所有已知条件,一步一步,耐心地……去求解。
而那个出题人,或许,也正在等待着她,一起验算这个过程。
(第一百零四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