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初三,霜降已过,京城的早晨透着明显的寒意。安王府却从寅时起就灯火通明,仆役们轻手快脚却井然有序地做着最后的洒扫布置——今日太后要驾临安王府。
这是萧执凯旋回京后,太后第一次正式驾临弟弟的府邸。其中深意,朝野上下都揣摩着几分。
沈清弦天未亮就起身梳妆。今日她选了一身庄重却不失雅致的深青色织金翟鸟纹大袖衫,配以珍珠头面,既符合亲王正妃的规制,又不会显得过于奢华招摇。萧执则是一身玄色亲王常服,腰佩玉带,神情比平日更多了几分肃穆。
“母后此次前来,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萧执替沈清弦正了正鬓边的一支珍珠步摇,低声说道。
沈清弦从镜中看着他,轻轻握住他整理珠钗的手:“我明白。陛下既然已经敲打过,太后娘娘亲自来一趟,既是为咱们撑腰,也是要亲眼看看咱们的‘分寸’掌握得如何。”她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暖意,“况且,慈宁宫于我,始终如娘家一般。太后娘娘能来,我心里是高兴的。”
这话不假。当初她与萧执婚约未定时,若非太后多次庇护,她在京中的处境怕是艰难得多。这份情谊,她一直记在心里。
萧执闻言,冷硬的眉眼柔和了几分:“母后待你,确实如待亲生女儿一般。”
辰时正,太后的凤驾抵达安王府。仪仗不算铺张,但该有的威仪一样不少。太后今年五十许,保养得宜,眉眼间与萧执有六七分相似,只是多了岁月沉淀的威仪与沉稳。她今日穿着绛紫色团凤常服,发髻梳得一丝不苟,戴着简单的珠冠,通身的气度却让人不敢直视。
“儿臣(臣妇)恭迎太后娘娘。”萧执与沈清弦率全府上下在正门外跪迎。
“都起来吧。”太后的声音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目光落在沈清弦身上时,明显多了几分暖意,“清弦,到哀家身边来。”
沈清弦起身,依言上前搀扶太后的手臂。太后拍了拍她的手背,这个亲昵的动作让在场不少人都看在眼里——太后对安王妃的偏爱,一如既往。
一行人簇拥着太后进入正殿。按例行礼奉茶后,太后遣退了大部分随从,只留下贴身女官和心腹太监,显然是有话要说。
“执之,”太后放下茶盏,看向萧执,“皇帝前日来哀家宫里请安,提到江南漕运整顿得不错,京中治安也需上心。哀家听说,你回京途中还遇到了宵小之辈?”
萧执起身拱手:“劳母后挂心,不过几个不知死活的匪类,已经处置了。”
“匪类?”太后轻笑一声,那笑意却未达眼底,“哀家怎么听说,那弩箭上淬的毒,是西南那边才有的‘见血封喉’?”
殿内气氛微微一凝。沈清弦垂眸,心中暗叹太后消息之灵通。萧执面不改色:“母后明鉴,儿臣已命人详查,确有西南的痕迹。此事儿臣已禀明皇兄,正在追查。”
太后点点头,目光转向沈清弦时,语气明显温和了许多:“清弦,你这边呢?哀家听说你的生意做得风生水起,连宫里头几个太妃都夸你铺子里的香料、衣裳好。前些日子送进宫的‘秋水’香露,哀家用着甚好。”
沈清弦起身,态度恭谨却带着亲近:“太后娘娘喜欢就好。太后娘娘待臣妇如至亲,臣妇有什么好的,自然头一个想着娘娘。前几日刚将第三季的分红账目送入内帑,托陛下和娘娘的洪福,今年各店的收益都还不错,内帑那份比上季度又多了两成。”
这话说得巧妙,既表达了亲近,又点明了实绩。太后眼中闪过欣慰之色。她就喜欢沈清弦这份聪明通透——知道感恩,懂分寸,更有真本事。
“听说你还在京郊弄了个药圃?年轻人有想法是好事,但也别太劳累。”太后语气里是真切的关怀。
“谢太后娘娘关怀。”沈清弦顺势道,语气更亲近了几分,“说到药圃,臣妇正有一事想禀告娘娘。”她看了萧执一眼,见他微微颔首,才继续道,“前些时日,户部陈侍郎的夫人柳氏,托人给臣妇送了些西域来的花种,说是安神助眠的稀罕物。臣妇不敢擅专,请懂行的师傅看了,说那花种名为‘幻梦幽兰’,花香虽能致幻镇痛,但用得不当反会损人心智。”
太后眉头微蹙:“柳氏?陈侍郎家的?”
“是。”沈清弦语气平稳,“臣妇当时便觉蹊跷,婉拒了。可巧的是,没过几日,柳夫人又派人到臣妇名下的凝香馆,重金求购强效安神香,被馆里的老师傅以‘虎狼之方不可轻用’为由拒绝了。而这几日,臣妇隐约听闻,柳夫人似乎……精神有些不济。”
她没有说得太明白,但话里的意思已经足够清晰。太后久居深宫,什么阴私手段没见过?闻言脸色顿时沉了下来。
“致幻的花种……强效安神香……”太后冷笑,“这是打量着安王府好算计呢。陈侍郎可知情?”
萧执接话道:“陈侍郎似乎并不知情,只当夫人是患了癔症,请医问药都无甚效果。儿臣已让人暗中查访,发现柳氏身边的一个嬷嬷,曾与承恩公府有过来往。”
“承恩公府”四个字一出,太后的眼神彻底冷了。
“冯氏……”太后缓缓吐出这两个字,指尖在扶手上轻轻敲了敲,“她倒是越来越能耐了,手伸得这般长。”
殿内静了片刻。太后忽然问:“你们查到的那些西南香料、毒物,可能与承恩公府有关?”
萧执谨慎答道:“目前只有间接证据,尚缺实证。但几条线索都指向西南与京城之间的某条隐秘商路,而承恩公府二爷,似乎与这条商路有些牵扯。”
太后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中已是一片清明果决:“皇帝顾虑多,有些事不好做得太明显。但哀家不同。”她看向萧执,“你继续查,证据要扎实。至于承恩公府那边……”她顿了顿,嘴角勾起一抹冷意,“哀家记得,冯氏的侄女今年要参选宗室女官?宗人府那边,哀家也许久未过问了。”
沈清弦心中一动。太后的意思很明白——既然你们在查实证,哀家就从另一个角度施压。宗室女官的遴选虽不如选妃那般引人注目,但若在这个节骨眼上被太后“特别关照”,承恩公府的脸面也不会好看。
“哀家今日也累了,去园子里走走吧。”太后忽然转了话题,仿佛刚才说的都是闲话家常,“清弦陪哀家走走,执之去忙你的正事。”
这是有话要单独对沈清弦说了。萧执看了妻子一眼,见她从容点头,这才躬身退下。
太后扶着沈清弦的手起身,两人缓步走出正殿,往后花园去。这个动作自然无比,仿佛真是母女般的亲近。
秋日的花园别有景致,菊花开得正盛,丹桂余香未散。太后走了一段,忽然开口:“你这孩子,总是报喜不报忧。这些事,怎么不早来慈宁宫说?”
沈清弦心中一暖,轻声道:“臣妇不想让娘娘为这些琐事烦心。况且,王爷也说,证据不足,不宜声张。”
“傻孩子。”太后拍拍她的手,“哀家既然说了慈宁宫是你的娘家,你受了委屈,哀家岂能不管?”她停下脚步,认真看着沈清弦,“冯氏此人,心术不正已久。先帝在时,她就惯会使些上不得台面的手段。如今越发变本加厉了。”
“娘娘……”沈清弦有些动容。
“你记住,”太后语重心长,“在这京城里,有时候退一步不是海阔天空,而是让人得寸进尺。你有分寸,这是好的,但该强硬时也要强硬。哀家今日来这一趟,就是要让某些人知道,安王府不是他们能随意拿捏的。”
沈清弦郑重行礼:“臣妇明白,谢娘娘爱护。”
太后扶起她,语气缓和下来:“你那个云锦阁哀家听说了,做得不错。改日送几件时新的样子进宫,哀家瞧瞧。还有你上次说的那个‘节令雅集’的主意,哀家觉得甚好,宫里逢年过节也需要这些精巧的心思。”
这是不仅要给安王府的产业撑腰,还要亲自做“代言”了。沈清弦连忙谢恩,心中明白,有太后这句话,那些还在观望的宗室权贵,都会更加给面子。
“还有,”太后沉吟片刻,“柳氏那边……若真如你们所说,是被人用邪物所害,能救便救一把。到底是朝廷命官的夫人,真出了事,朝廷脸上也不好看。需要什么药材,宫中御药房有的,尽管开口。”
“臣妇遵命。西山药圃的晚晴姑娘正在研究解方,若有进展,定当尽力。”
太后又问了问萧煜的情况,听说孩子康健活泼,脸上终于露出真切的笑意:“抱过来给哀家瞧瞧。哀家就喜欢小孩子,你也是,早些再给哀家添个孙女才好。”
这话说得直白,沈清弦耳根微热,低声应了。
两人在院中陪萧煜玩了约莫半个时辰,太后的凤驾才起程回宫。送走太后,沈清弦回到正院,见萧执已在等她。
“母后单独与你说了什么?”
沈清弦将太后的意思一一转述,末了道:“太后娘娘这是真把慈宁宫当咱们的娘家了。她不仅愿意帮我们压制承恩公府,还提醒我该强硬时要强硬,甚至主动要给咱们的产业撑场面。”
萧执握住她的手,眼中带着暖意:“母后待你,确实不同。这也是你的福气。”他顿了顿,“有她出面,冯氏那边至少会收敛一阵,给我们争取时间。西山那边,晚晴可有进展?”
“正要与你说。”沈清弦拉他坐下,“晚晴来信,说那‘忘忧引’的方子她仔细研究了,其中几味辅料与凝香馆常用的安神香有相通之处。她有个想法,或许可以试着用‘以正克邪’的思路,调配一种能缓解那邪香毒性的香露。但需要时间试验,还需要一些珍稀药材。”
“让她放手去做。”萧执道,“需要什么尽管开口,御药房那边,母后既然说了话,应该不难。若真能配出解方,不仅柳氏有救,日后若再遇到类似情况,我们也不至于束手无策。”
正说着,周文砚在外求见,脸色有些奇怪。
“王爷,王妃,方才门房收到一份匿名拜帖,说是‘故人’,想求见王妃,商讨一笔关于西南香料的‘大生意’。”他将一份没有落款的拜帖呈上。
沈清弦接过,拜帖用料普通,字迹工整但刻意变形,看不出是谁的笔迹。内容也很简单,只说三日后午时,在城南“清风茶楼”天字二号雅间等候,有一笔关于西南特产的生意想谈,署名只有“旧识”二字。
“看来,咱们放出的鱼饵,有鱼迫不及待要咬钩了。”萧执冷笑。
“也可能是试探,甚至是陷阱。”沈清弦沉吟,“但无论如何,这一面得见。文砚,去查查清风茶楼的底细,还有天字二号雅间近日可有人预订。”
“是。”
周文砚退下后,沈清弦将拜帖放在桌上,与萧执对视一眼。
“三日后,我陪你去。”萧执道。
“不,”沈清弦摇头,“对方指明要见我,你若同去,反而打草惊蛇。让顾青带几个好手暗中护卫便是。再说了,”她微微一笑,眼中闪烁着资本女王特有的锐光,“谈生意,本就是我擅长的事。我倒要看看,这位‘旧识’,能拿出什么‘大生意’来。”
萧执看着她这份从容自信,终是点了点头:“好,但务必小心。我会让墨羽在茶楼内外布控,一只苍蝇都不会放过。”
窗外,秋阳西斜,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太后的驾临像一阵暖风,吹散了笼罩在安王府上空的些许阴霾。而即将到来的茶楼之会,或许就是拨开迷雾、看清对手真面目的关键一步。
沈清弦轻轻按住袖中那枚温润的羊脂玉佩——那是萧执送她的定情信物。无论前方是商机还是陷阱,她都已做好准备。毕竟,资本博弈的游戏,她从来都是赢家。更何况,如今她身后,有执之,有煜儿,还有慈宁宫这座坚实的靠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