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和十二年腊月初一,子时刚过,洛阳皇城笼罩在一片肃杀之中。雪虽已停歇,但凛冽的寒风依旧刺骨,宫灯在风中摇曳,将巡逻禁军的身影拉得忽长忽短。
紫宸殿偏殿内,烛火通明。轩辕明璃身披玄色貂裘,眼底带着难以掩饰的疲惫,却仍强打精神听取汇报。
“殿下,”影阁驻京统领单膝跪地,声音低沉,“自陛下遇刺消息传出,京城确有人散布流言。主要有三:一曰‘陛下已驾崩,皇太女秘不发丧,意图篡位’;二曰‘皇太女软禁皇帝,把持朝政’;三曰‘皇帝与皇太女皆已遇刺身亡,朝廷群龙无首’。散布者多为市井无赖,背后似有指使,但尚未发现禁军及各路兵马异动。”
几乎同时,梅花卫都统也呈上密报:“宫内排查已毕,那名刺客确系三个月前新补入永巷值守的禁军,背景干净,与各宫皆无明面往来。其住所除制式军械外,别无长物,行事干净利落,显是死士。”
明璃指尖轻叩案几,发出规律的声响。这是她思考时的习惯。“继续盯紧。流言虽恶,尚无兵马调动,说明对方也在观望。传令下去,严密监控各王府、重臣府邸,尤其是……瑞郡王府。”她声音冷冽,“任何风吹草动,即刻来报。”
“遵命!”
丑时初,太医院院判匆匆入内,脸上带着一丝如释重负:“殿下,陛下醒了!”
明璃猛地站起:“父皇情况如何?”
“回殿下,陛下意识已恢复,血已彻底止住。万幸,箭矢偏离心脉寸许,未伤及主要血脉。只是……”院判面露难色,“伤口极深,肺叶受损,加之毒素侵蚀,陛下身体极为虚弱。眼下最要紧的是防止伤口化脓感染,若引发高热,后果不堪设想。短时间内,陛下暂无性命之忧,但需绝对静养,不能再受任何刺激。”
明璃悬着的心稍稍落下,但院判的后半句话让她不敢有丝毫松懈。“本宫知道了。你们务必精心照料,用药不必顾忌代价。”
“臣等必定竭尽全力。”
送走御医,明璃沉吟片刻,对身旁侍立的韩岱儿下令:“即刻传令:召所有八名内阁成员、督察院左右副督御史、京都巡防营指挥使赵宏毅、京郊三座禁军大营指挥使、河南府知府,共十五人,即刻入宫,于御书房候旨。”她需要让这些掌握帝国核心权力的重臣,亲眼见证父皇的状态,彻底粉碎流言,稳定朝局。
寅时末,御书房内,十五位重臣肃立。炭火盆驱散了寒意,却驱不散空气中的凝重。许多人脸上带着惊疑不定,显然已被连日的紧张气氛和凌晨急召弄得心神不宁。
景和帝的心腹大太监手持明黄圣旨,立于御案之前,声音清晰而沉稳:“陛下口谕,并赐监国圣旨一道,诸位大人听宣——”
众人齐刷刷跪倒在地。
“朕遭宵小暗算,身负重伤,需静心调养。皇太女明璃,聪慧敏达,忠孝仁厚,向为朕所倚重。兹命皇太女轩辕明璃,于朕疗伤期间,代行监国之事,总揽朝政。文武百官,各司其职,须尽心辅佐,共度时艰。钦此——”
“臣等谨遵圣谕!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山呼之声在御书房内回荡。这道圣旨,在此时此地宣读,意义非凡。它不仅是权力的正式移交,更是对当前局势最有力的定调。
宣旨毕,明璃上前一步,目光扫过众人,语气平和却不容置疑:“诸位大人,父皇虽醒,但御医嘱咐需绝对静养。为安众心,父皇允准诸位远远探视。请随本宫来。”
她率先走出御书房,十五位重臣紧随其后,穿过重重宫阙,来到皇帝寝殿外。殿门开启,浓郁的药味扑面而来。明璃示意众人停在屏风之外,透过缝隙,可以隐约看到龙榻上景和帝苍白憔悴的侧脸,以及榻边侍立的御医和宫女。
明璃独自走近龙榻,轻声道:“父皇,内阁裴首辅、督察院、京畿各位指挥使、河南府知府前来探视。”
景和帝眼皮微动,艰难地睁开一条缝,目光涣散。他似乎想说什么,却只发出微弱的气音。然而,在众人注视下,他竟然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抬起了右手,向着屏风方向,轻轻挥动了一下。
这一下,仿佛用尽了他全部力气,手臂随即无力垂下。但他确实醒了,并且意识尚存,还能做出回应!
这一幕,让所有重臣心中大定,也彻底击碎了“秘不发丧”的谣言。然而,明璃的心却揪紧了。她看到父皇额角渗出的冷汗和御医眼中闪过的担忧,她知道,这是父皇在以极大的意志力强撑。
“父皇安心静养,儿臣与诸位大人定当恪尽职守。”明璃柔声说完,示意众人退出。
回到殿外,明璃即刻下令:“今日早朝取消。裴首辅,劳烦您亲自向等候上朝的官员传达陛下安好、由本宫监国的消息,务必稳定人心。”
“臣遵命。”内阁首辅裴烨躬身领命。
“河南府知府,”明璃看向那位地方父母官,“即刻在洛阳城内各处张贴安民告示,言明陛下伤势稳定,正在静养,朝廷政务由本宫暂理。严查并抓捕任何散播谣言、扰乱民心者,绝不姑息!”
“下官遵命!”
部署完毕,众臣领命而去。明璃唯独留下了沈清韵。此刻的沈清韵,已换上了崭新的工部尚书官服,气质沉静,与这混乱的局势形成鲜明对比。
“清韵,你怎么看?”明璃揉着发胀的太阳穴,声音带着疲惫。
沈清韵沉吟道:“殿下处理得极好。让重臣亲眼见证,流言不攻自破。刺杀之事,虽无实证,但最大得益者,嫌疑最重。二皇子……确有动机。但陛下未死,殿下又如此迅速公开透明地处理,他若原本计划趁机发动宫变,此刻必然受阻,不敢轻举妄动。”
明璃点头:“我也如此想。他现在如同被困在笼中的野兽,躁动却不敢妄动。若要引他露出更多马脚,还需另寻他法。”
沈清韵又道:“还有一事,殿下需警惕。国内君主重伤,储位初定,最易引来外敌觊觎。北境金国,狼子野心,不可不防。建议立即以八百里加急通传北境各州,尤其是渝州、营州、锦州等地,加强戒备,严防金国趁机南下骚扰或大规模进犯。”
“所言极是!”明璃立刻唤来韩岱儿,“速拟令:以监国皇太女之名,八百里加急传谕北境各州卫指挥使、镇守使,陛下安好,朝廷稳固,然需严防金国趁隙而入,各边关即刻进入战备状态,加强巡防,不得有误!”
命令下达后,明璃又对影阁统领道:“加派人手,严密监控整个洛阳城及周边地区,尤其是各交通要道、码头、客栈,搜寻一切可疑人物和异常动向。本宫要知道,这京城里,到底还藏着多少牛鬼蛇神!”
一系列指令有条不紊地发出,偌大的皇宫如同一部精密的机器,在皇太女的掌控下开始高效运转。当最后一名领命者离去,偏殿内终于只剩下明璃和沈清韵两人。
紧绷了近十个时辰的神经骤然松弛,巨大的疲惫感和后怕如同潮水般涌上心头。明璃身形晃了晃,下意识地扶住了身旁的柱子,脸色苍白。
“明璃!”沈清韵急忙上前扶住她,触手只觉她指尖冰凉。
明璃勉强笑了笑,声音有些虚弱:“没事……只是突然觉得,这龙椅宝座,看似风光,实则下面是万丈深渊……一步踏错,便是万劫不复。”
沈清韵扶着她,走到殿门前。东方天际已泛起鱼肚白,黎明即将到来。她扶着明璃在冰凉的汉白玉台阶上坐下,让她靠在自己肩头。
“别想了,歇一会儿。天,就快亮了。”沈清韵轻声说着,将自己的披风裹紧了些,为明璃挡住寒风。
明璃靠在沈清韵肩上,闭上眼,感受着这份难得的安宁。远处,洛阳城的轮廓在晨曦中逐渐清晰,新的一天开始了,而她们面临的挑战,才刚刚拉开序幕。
* * * * * *
同日,夜幕降临,洛阳城瑞郡王府。
书房内,烛火跳动,映照着二皇子轩辕景璋扭曲狰狞的面孔。他焦躁地踱步,脚下是摔碎的瓷杯碎片。几名心腹幕僚垂首站在下首,大气不敢出。
“废物!都是一群废物!”轩辕景璋猛地一拍桌子,震得笔架乱颤,“说什么万无一失!说什么只要父皇一死,流言四起,我们就能趁机控制宫禁,扶我上位!现在呢?父皇没死!轩辕明璃那个贱人反应如此之快,把一切都摆到了明面上!现在全城戒严,重臣都亲眼见了父皇,我们还动个屁!”
一名幕僚硬着头皮劝道:“郡王息怒……陛下既然未死,且意识尚存,此时若动,便是公然谋逆,天下共击之。赵指挥使那边……态度也已明确,严守城门,按兵不动。眼下……眼下只能暂避锋芒,等待时机啊。”
“等待时机?等到什么时候?等到轩辕明璃把那把监国的椅子坐热?等到她把我所有的势力都连根拔起?”轩辕景璋怒吼,眼中布满血丝,“你们当初是怎么跟我保证的?说什么舅舅会支持我!可现在呢?他连见都不见我一面!”
这时,一名被他派去与赵宏毅接触的心腹悄然入内,脸色难看地回报:“郡王,赵指挥使……拒不见客。他让属下转告郡王,此刻非常时期,他职责所在,必须严格遵照上峰命令把守城门,加强巡逻,确保京城安宁。请郡王……安分守己,勿生事端。”
“安分守己?勿生事端?”轩辕景璋气极反笑,一脚踢翻了旁边的矮凳,“他是我亲舅舅!如今竟帮着外人来对付我?!”
另一名幕僚小心翼翼地道:“郡王,赵指挥使或许……亦有苦衷。如今陛下尚在,监国又是皇太女,名正言顺。他若贸然行动,便是将整个赵家置于险地。或许……皇后娘娘那边,会有其他安排?”
提到母后,轩辕景璋眼中闪过一丝疑虑和怨恨。他烦躁地挥手让幕僚们都退下:“滚!都给我滚出去!让我静一静!”
空荡荡的书房里,只剩下他粗重的喘息声。失败的愤怒、前途未卜的恐惧、被至亲“背叛”的刺痛,交织在一起,几乎要将他逼疯。他想起母后那晚意味深长的话语,想起她承诺的“支持”,如今看来,竟如同镜花水月。
“母后……赵家……”他喃喃自语,眼中闪过一丝狠厉,“你们若不愿助我,就别怪我……自己找出路!”他猛地起身,唤来贴身侍卫,低声吩咐道:“去,给我查!查母后近一个月来所有的动向,见了哪些人,送了哪些礼!还有,赵家那边,特别是舅舅和几个表兄弟,他们最近都在干什么!一丝一毫,都不要漏掉!”
侍卫领命而去。轩辕景璋独自站在窗前,望着被王府高墙切割开的、狭窄而冰冷的夜空,拳头紧握,骨节发白。他知道,自己已经踏上了一条无法回头的路,而这条路的尽头是万丈深渊还是九五至尊,此刻,连他自己也看不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