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和十二年腊月初三,寅时正,洛阳皇城还笼罩在黎明前的黑暗中。连绵整日的大雪虽已停歇,但寒气依旧刺骨,宫檐下悬着的冰棱在稀微的晨光中泛着冷冽的光泽。轩辕明璃早已起身,在宫女服侍下换上皇太女朝服——玄色织金凤纹礼服,头戴七珠冠,虽比册封大典时的衮服简素,却更显干练威仪。
她站在寝殿的铜镜前,深吸一口气,试图平复内心的波澜。今日是腊月初三,按制应举行小朝会。原本每月初二、十二、廿二应举行大朝会,但昨日初二,因陛下遇刺后局势未稳,七品以上官员数量众多,敏感时期难以周全保障,她与内阁商议后,果断取消了大朝会,转而主持今日仅五品以上核心官员参与的小朝会。这是她以监国身份首次正式主持朝会,意义非凡。
辰时初,紫宸殿内,香炉升起袅袅青烟,数十位五品以上京官按班次肃立。当内侍高唱“皇太女殿下驾到”时,所有目光都聚焦于殿门。轩辕明璃步履沉稳地走入,登上御阶,在专设的监国座席上落座。她的目光扫过下方,裴烨、李秉谦等内阁重臣,各部尚书、侍郎,督察院要员,以及京畿卫戍将领皆在列。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微妙的紧张与期待。
“诸位臣工,”明璃开口,声音清越,回荡在寂静的大殿中,“今日朝会,首要之事,乃再告陛下安好。父皇虽伤重需静养,然御医禀报,伤势已稳,毒势得控,陛下神志清明,只需时日调复。望诸公各安其位,尽忠职守,勿信谣传,共维朝纲。”
她没有过多渲染,而是以最直接的方式定调。这番话让不少心中忐忑的官员稍稍安定。接着,户部尚书李秉谦出列奏报:“殿下,臣有本奏。经一月紧急调运,漕粮已大量抵京。现京都及周边粮储已近恢复至疫前水平,民心渐安。唯北运幽州之漕路因运河封冻已断,部分粮秣暂囤于德州转运仓,待开春再行发运。”这是一个好消息,缓解了因瘟疫和漕运中断带来的粮食压力。明璃颔首:“李尚书辛苦了。保障京畿民生乃当前第一要务,不可松懈。”
随后,朝会依序处理了几项日常政务,如年关赏赐安排、各道年终奏报汇总等,并无特别重大或争议事项。明璃处理得有条不紊,令在场官员见识到这位年轻皇太女的冷静与效率。她刻意避免在首次监国朝会上提出任何激进政策,以稳定为主。
约莫半个时辰后,朝会结束。明璃并未返回自己的明珠公主府,而是移驾至景和帝寝宫旁的偏殿——她已将日常处理政务之所设于此,以便随时知晓父皇状况。殿内炭火温暖,案几上已堆叠起今日待批的奏章。
刚坐下不久,太医院院判便前来求见。老院判神色比前两日稍缓,但依旧凝重:“殿下,陛下今日清晨醒过一次,进了些参汤,神志尚清,但极为虚弱。臣等再次详诊,确认陛下伤势要害在于三处:一为肺叶穿透,引致呼吸不畅与咯血;二为箭毒阴损,极大延缓愈合且耗人元气;三为失血过多,体虚难复。”
他详细禀告了恢复预期:“依目前情形,未来半月乃至一月内,陛下每日清醒之时恐仅两三次,合计不及两个时辰,且因咽喉创伤与气弱,言语极难,多以手势示意。待十五至二十日后,外伤愈合,清醒时辰可增,然说话仍会十分吃力。约莫一个半至两个月,或可正常言语,但仍需卧床静养,不可劳神。三至四个月后,可尝试坐起。六至七个月后,若恢复顺利,或可临朝听政,处理部分政务。然……”院判顿了顿,声音更低,“陛下年逾五旬,经此重创,元气大伤,纵使日后康复,亦难复往日精力。未来两三年内,恐皆难以承担繁剧政务,且易感疲惫,需长期静养。”
明璃默默听着,指尖微微发凉。她挥手让殿内侍从皆退下,只留心腹韩岱儿在门外守候。然后,她轻步走入内殿。龙榻上,景和帝面色苍白,双目微阖,呼吸微弱而急促。明璃在榻边跪下,轻声道:“父皇,御医的话,您也听到了。”
景和帝眼皮颤动,缓缓睁开眼,目光投向明璃,竟无多少悲戚,反而透着一丝难以言喻的……释然与轻松?他极其缓慢地抬起右手,轻轻摆了摆,嘴角甚至牵起一个极淡、几乎看不见的弧度,仿佛在说:“无妨……朕……终于……可歇歇了……”
这一刻,明璃心中五味杂陈。她明白,父皇多年操劳,平衡朝局,心力交瘁。此番重伤,虽险死还生,却也让他被迫从日理万机的重压下暂时解脱。她握住父亲冰凉的手,低声道:“父皇放心,儿臣定当竭尽全力,不负所托。”
她亲自接过宫女端来的汤药,小心地一勺勺喂给景和帝。喂药毕,她又静静守候了片刻,直到父皇再次沉沉睡去,才替他掖好被角,轻手轻脚地退出内殿。
回到偏殿,明璃强迫自己收敛心神,投入到政务之中。她先是批阅了几份关于年关祭祀与各地祥瑞奏报的常规折子,随后,影阁驻京统领求见,呈上最新情报。
“殿下,关于追查二皇子私兵一事……尚无进展。”统领面色惭愧,“京城内外,各王府、勋贵、官员的庄园、别院甚多,影阁与流云帮的探子虽尽力排查,却难以深入这些私产内部详查。二皇子若有心隐藏,短期内恐难觅踪迹。”
明璃沉吟不语,指尖无意识地在案上地图划过。她知道,二皇子轩辕景璋绝非易与之辈,其母后赵氏家族树大根深,在京城及周边经营多年,隐匿数百甚至上千人的私兵并非难事。这些私兵如同暗处的毒蛇,不知何时会暴起发难,是极大的隐患。
“不能坐等……”她低声自语,脑中飞速运转。一个计策的雏形逐渐清晰——“清产逼挪,暗伏奇兵”。既然难以主动找出,何不创造机会,逼他们自己动起来?若能以清查田产、整顿京畿秩序等名目,对某些特定区域或类型的庄园进行“例行”核查,制造紧张气氛,或许能迫使二皇子不得不转移或调动这部分隐藏的力量。只要他们一动,就难免会露出蛛丝马迹,届时,她布控在民间的庞大情报网络便能发挥作用。
“继续监视瑞郡王府及所有与二皇子关联密切的产业、人员动向,尤其是物资采购、人员往来异常之处。”明璃下令,“另外,将京畿地区所有皇庄、官田、以及官员的庄园名录整理一份给本王,要详细标注位置、规模。”
“遵命!”统领领命而去。
明璃望向窗外,天色已近黄昏。监国的第一日,便在如此紧张与筹谋中度过。她深知,这仅仅是个开始,更大的风浪,或许还在后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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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和十二年腊月初四,夜幕低垂,瑞郡王府内灯火通明,却透着一股压抑的死寂。书房里,二皇子轩辕景璋面沉如水,听着心腹密探的低声禀报,手中的茶杯几乎要被捏碎。
“郡王,皇后娘娘那边……确无动静。”密探头垂得更低,“近一月来,娘娘除常规问安外,未与赵家有任何额外往来。仅有的一封家书,内容也已探明,只是问候老夫人安康,叮嘱年节事宜,绝无半字涉及……涉及郡王您的大事。赵家上下,目前全力忙于北境将领轮换之事。老将军赵崇岳不日将回京,此外,赵家正全力运作,欲让赵宏毅将军下月初前往营州,担任赵承业将军的副手,以为历练。”
轩辕景璋冷哼一声,眼中怒火燃烧:“好一个‘绝无半字涉及’!好一个‘全力运作’!他们眼里,还有我这个外甥、这个皇子吗?”他想起母后那晚看似关切实则推诿的话语,只觉得一股寒意从心底升起,比窗外的寒冬更甚。
“娘娘宫中守卫森严,我们的人难以深入。”密探继续道,“唯一可疑的是,腊月以来,娘娘宫中似有密信传出,信使极为警觉,我们的人在洛阳西郊跟丢了,只能大致判断方向……似是往长安而去。”
“长安?”轩辕景璋眉头紧锁。长安是故都,宗室、旧臣关系盘根错节,母后往那里送信,所为何人?所为何事?一种被彻底孤立和背叛的感觉攫住了他。他原本还指望母后和赵家能在关键时刻助他一臂之力,如今看来,他们不仅袖手旁观,甚至可能另有所图!
“赵家……母后……”他咬牙切齿,面目扭曲,“你们既不仁,就休怪我不义!”愤怒与绝望交织,滋生出一个疯狂的念头——报复。既然你们不在乎我的死活,那我也不必再顾忌什么母子之情、舅甥之谊!
就在这时,另一名负责盯梢赵承业府邸的探子悄然入内,带来了另一个消息:“郡王,赵承业将军为助其侄赵宏毅熟悉北境防务,近日将一批涉及营州边防、驻军、粮草储备、应急方案的详细情报抄录本送回了京城府中。”
轩辕景璋眼中精光一闪!营州,乃是北境对抗金国的重要前沿,其布防情报至关重要!一个阴险的计划瞬间在他脑中成形:若能将此情报……泄露给金国呢?金国得此情报,必会趁父皇重伤、朝局未稳之机,在北境挑起事端,甚至大举进犯!届时,北境告急,朝廷必然震动,轩辕明璃这监国的位置还能坐得稳吗?若战事不利,她必受诘难,而自己……或可趁机浑水摸鱼,甚至以“熟知边务”为由,争取统兵之权!
这无疑是一步险棋,通敌卖国,风险极大。但此刻的轩辕景璋已被愤恨冲昏头脑,只想不惜一切代价搅乱局势,以求翻身。
他压低声音,对心腹密探下令:“想办法,将赵承业府中那些关于营州的情报……给本王秘密抄录一份出来!要快,要隐秘!”
“郡王,这……”密探面露难色,此举一旦暴露,便是抄家灭族的大罪。
“快去!”轩辕景璋厉声催促,眼中满是疯狂,“记住,此事若泄露半分,你我都死无葬身之地!”
密探不敢再多言,躬身领命,悄无声息地退入黑暗中。
书房内,只剩下轩辕景璋一人。他走到窗边,推开窗户,任由冰冷的寒风吹打在脸上,却无法熄灭心中的邪火。他望着皇城的方向,喃喃自语:“轩辕明璃……还有我的好母后,好舅舅……咱们就看看,谁能笑到最后!”夜色,在他的野心与怨恨中,愈发深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