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林咖啡馆里那片咖啡渍幻化出的“健身热情”,像一团冰冷的墨迹,晕染在陈思邈返回“长城”基地后的每一个清晨。他试图将精力投入“人文关怀”AI的情感模型优化,但冯·克莱斯特教授那句“更舒适的手铐”好似魔咒,时常在他敲击代码时回响。
而来自伦敦的一份加密数据流,彻底将这墨迹化作了刺骨的寒冰。数据并非来自“橡树”组织,而是通过龙国在伦敦设立的“城市环境与公共健康联合监测站”的加密通道传回。
监测站的本意是追踪城市空气、水质等常规指标,为可能的公共卫生事件提供预警。但这一次,传回的数据图谱,让整个分析团队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陈思邈站在主控大厅巨大的屏幕前,眉头紧锁。屏幕上显示的,是伦敦东部一个名为“格林尼治滩”(Greenwich Reach)的旧工业区及毗邻的庞大贫民居住带——东端港区(East End docks)的复杂地下水网模型。
无数代表水流方向和流速的蓝色线条交织成网。但此刻,在这片蓝色网络的某些关键节点,正闪烁着极其不祥的、代表异常辐射强度的深红色光点。
“铯-137…还有钴-60…浓度在持续升高,远超本底值数百倍,而且…扩散路径非常清晰。”监测站负责人王工的声音通过加密频道传来,带着难以置信的沉重,“源头…指向格林尼治滩深处,那片废弃了几十年的‘泰坦’核材料处理厂旧址!”
废弃核工厂?陈思邈的心猛地一沉。他立刻调取卫星图像和历史资料。那片区域被高大的铁丝网围着,标注着醒目的核辐射警告标志,早已被列为禁区多年。怎么会突然出现如此高浓度的核素扩散?
“地面调查呢?”陈思邈问。“我们尝试了,但SSp地方服务中心以‘涉及国家安全’和‘正在进行重要环境治理项目’为由,拒绝了我们的实地采样申请。我们只能依靠深埋在公共排污管网里的远程传感器。”王工的语气充满无奈,“但从传感器数据和有限的公开信息碎片拼凑…陈总,情况很糟糕。”
屏幕上切换出几张分辨率不高、但足以令人心惊的卫星照片。拍摄时间显示是近一周内。照片上,那片被铁丝网圈起来的、荒草丛生的废弃厂区核心地带,能看到明显的新动土痕迹。一些穿着臃肿、简易防护服(看起来更像是工业防尘服而非专业防辐射服)的人影,正在一些机械的辅助下,挖掘着什么,并将挖出的东西装入印有特殊三角形标志的厚重容器里。
“他们在…挖掘封存的核废料?”陈思邈的声音发紧。“恐怕是的。”王工的声音更低了,“我们监听到了SSp地方服务中心的内部通讯碎片…他们称之为‘资源回收再利用计划’。名义上,是清理历史遗留污染。但我们分析,更深层的原因,是SSp系统下庞大的‘智能低保’人口,需要‘创造’出大量低端、但必须有人去做的任务来消耗积分,维持系统‘运转效率’。而清理核废料…显然被算法判定为‘适合低技能失业者’的‘高价值任务’。”
屏幕上再次切换,这次是几张从社交媒体上艰难扒取到的、被迅速删除的模糊照片。拍摄地点似乎是在东端港区破败的街巷里。照片的主角,是几个刚刚结束“工作”、疲惫不堪的男人。他们脱下了最外层沾满灰土的工作服(防辐射效果存疑),露出的手腕上,赫然戴着那标志性的银灰色“维塔斯”手环。
其中一个头发花白、满脸深刻皱纹的老者,正对着镜头举起自己的个人终端屏幕,脸上是麻木的愤怒。屏幕截图被特意放大:
姓名:Jack Robinson (杰克·罗宾逊)
今日任务:泰坦遗址污染清理 - 容器搬运 (工号:td-cL-47)
任务完成度:78%
效率评估:低于平均值 (团队排名:42\/50)
健康监测:检测到持续性心率异常升高 (平均>120bpm),超出安全阈值。判定:偷懒怠工\/健康管理不善。
积分结算: 基础积分 -30%,健康违规扣分 -10。
当日总积分:-5.2
(累积积分余额:12.3)照片下方,配着老者一句绝望的留言,很快被淹没在信息洪流中:“干了一整天,把那些要命的东西搬上车,心都快跳出来了…结果?倒欠了系统5.2分!明天拿什么买面包?这该死的环子(指手环)!”
陈思邈盯着那张照片上老杰克麻木而愤怒的脸,还有终端屏幕上那刺眼的“-5.2”。柏林咖啡馆里那片被误判为“健身热情”的咖啡渍,与眼前这张被判定为“偷懒怠工”的心率异常图表,在他脑中重叠、放大,变成一幅由算法书写的、冰冷残酷的讽刺画。
在算法的逻辑里,在核废料堆里搏命,心率狂飙不是生存的挣扎,而是效率低下的证明,是应当被惩罚的过错!
“放射性物质…是怎么扩散到公共管网的?”陈思邈强迫自己回到最紧迫的问题。“问题就在这里!”王工的声音带着一丝后怕,“那些工人…他们穿着简陋的防护服,在重度污染区工作。离开时,尽管有所谓的‘净化程序’,但根本不可能彻底清除沾染的放射性尘埃。他们乘坐公共交通工具返回东端港区的家…拥挤的地铁车厢,破旧的公寓走廊…他们身上的尘埃,会抖落在座位上,飘散在空气中,被带回家…”
屏幕上,地下水网模型的红色光点被高亮标出,一条清晰的污染路径被勾勒出来:从泰坦遗址的挖掘坑——工人简易净化区(效果存疑)——公共道路及交通工具——东端港区密集的居住区——生活污水排放口——汇入泰晤士河支流的下水道网络——传感器检测到异常峰值。
“最可怕的是,”王工的声音几乎在颤抖,“我们的传感器在格林尼治滩通往东端港区的几条主要公交线路的站点附近,以及东端港区几个大型廉租公寓楼的下水道入口处,都检测到了异常升高的放射性气溶胶和沉降物!陈总,这不是点源污染,这是…‘移动的、活体的污染源’!是那些为了挣低保积分、被迫去挖核废料的工人,把死亡带回了家,带给了他们的邻居,带给了整个社区!”
陈思邈感到一阵冰冷的窒息。他仿佛看到老杰克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他那狭小破旧的公寓,脱下沾满尘埃的外套,或许还抱了抱他的孙子。那看不见、摸不着的放射性尘埃,就无声无息地飘落在孩子的玩具上,融入了晚餐的面包里…“维塔斯”手环忠实地记录着他“偷懒怠工”的心跳,却对他身上、他带回家的致命尘埃视而不见。算法能精准地扣除他的积分,却算不出这积分背后沾染的、足以毁灭一个社区的核辐射!
“通知所有监测站,加密等级提到最高,持续追踪污染扩散路径,尤其是向泰晤士河主河道蔓延的趋势。建立预测模型。”陈思邈的声音异常冷硬,“另外,动用所有非官方渠道,警告我们在伦敦的侨民和工作人员,绝对不要接近东端港区,尤其是格林尼治滩周边水源!所有饮用水必须严格检测!”
“明白!”王工的声音也凝重无比。通讯结束。主控大厅巨大的屏幕上,那条代表致命污染扩散的深红色路径,恍如一条狰狞的血管,在伦敦地下无声地蔓延、搏动。
它的一端连着冰冷的算法和强制任务,另一端连着破败的家园和无辜的生命。而“维塔斯”手环的幽蓝指示灯,在每一个被迫成为“机器监工”和“移动污染源”的工人手腕上,依旧规律地闪烁着,记录着被误判的心跳,也记录着这由“效率”和“算法”亲手播撒的、沉默的死亡种子。
陈思邈转过身,看向基地窗外模拟出的、虚假的蓝天。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的恶心感涌了上来。那不是对辐射的恐惧,而是对那个将血肉之躯当作机器齿轮、将生存挣扎当作效率瑕疵、将致命污染当作“资源回收”的冰冷逻辑,一种源自生理本能的、最深切的厌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