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林冬日午后的阳光,吝啬地透过厚重的云层,在选帝侯大街上投下短暂而稀薄的光斑。空气中还残留着昨日超市冲突的硝烟味——不是真正的火药味,而是恐惧、愤怒和次声波震荡后留下的无形压抑。
陈思邈按照一个加密邮件里约定的时间和地点,拐进一条相对僻静的支路,推开了一家名为“老橡树”(Alte Eiche)的咖啡馆的玻璃门。
门上的铜铃发出清脆的声响。咖啡馆内部光线柔和,深色的木质装潢透着岁月的沉稳,空气中弥漫着现磨咖啡豆的醇香和新鲜出炉苹果卷的甜腻气息。与外面那个被SSp白色通告和AI哨兵笼罩的城市相比,这里仿佛是一个被时光遗忘的角落。
三三两两的顾客低声交谈,侍者安静地穿梭。角落靠窗的一张圆桌旁,坐着三个人。陈思邈的目光直接落在了背对着门口的那个略显佝偻、满头银发的背影上。他走了过去。
桌边的另外两人——一个三十岁左右、眼神锐利的短发女人和一个戴着鸭舌帽、手指在旧笔记本键盘上飞快敲击的年轻男子——立刻警惕地抬起头。
但当那个银发背影缓缓转过身时,陈思邈的脚步瞬间顿住了,即使他早已从情报中得知对方的身份,亲眼所见带来的冲击依然巨大。那张脸,曾经无数次出现在权威科学期刊的封面,在诺贝尔奖颁奖典礼的聚光灯下,代表着人类在复杂系统理论领域的巅峰智慧——埃里希·冯·克莱斯特教授(prof. Erich von Kleist)。
此刻,这位年近八旬的老人,脸上深刻的皱纹里刻满了疲惫,但那双深陷的蓝眼睛,却像淬火的寒冰,燃烧着与年龄不符的、近乎悲愤的光芒。他不再是象牙塔里的泰斗,而是一个被迫转入地下、对抗自己曾为之添砖加瓦的科技巨兽的斗士。
“陈教授,”冯·克莱斯特教授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浓重的柏林腔,他示意陈思邈坐下,“感谢你的冒险前来。也感谢…你们龙国朋友提供的…那个‘小玩具’。”
他含糊地带过了“电磁干扰器”,目光扫过咖啡馆角落一个不起眼的装饰品——一个铜制的橡果雕塑。陈思邈知道,那里面藏着的微型设备,此刻正确保他们短暂的谈话不被“雅典娜”的耳朵捕捉。
“教授,”陈思邈坐下,侍者端来他点的黑咖啡,“柏林的情况,比我们预想的还要…激烈。”他隐晦地提了昨天的超市事件。冯·克莱斯特教授嘴角扯出一个苦涩的弧度。
“激烈?这只是开始,陈。SSp这台机器一旦开动,就不会停下。它需要吞噬一切‘低效’,包括人。”
他拿起小碟子里的一块方糖,没有放进咖啡,而是用布满老年斑的手指,无意识地捏着糖块,细小的糖粒簌簌落下,在深色的桌布上形成一小片不规则的白色区域。
“我们叫你来的目的,”旁边那个短发女人开口,她是“橡树”组织的行动协调员索菲亚(Sophia),声音干脆利落,“是想让你看看,这台‘高效’的机器,它的眼睛有多瞎。”
冯·克莱斯特教授停止了捏糖,他用指尖蘸了一点自己咖啡杯里溢出的深棕色液体——那是纯粹的意式浓缩。他没有看陈思邈,而是专注地盯着桌布上那片被他捏出来的糖粒区域。
然后,他缓慢而稳定地,将蘸着咖啡的指尖,轻轻地、作画般,点在了那堆散落的糖粒上。深褐色的咖啡液迅速晕开,浸润了白色的糖粒,在深色的桌布上形成一片不规则的、边缘模糊的污渍。这污渍的形状毫无规律,既非几何图形,也非任何有意义的图案,就是一片纯粹的、偶然的混乱。
“看这个。”教授的声音很轻,却像重锤敲在陈思邈心上。他指着那片咖啡渍,“在SSp系统的‘维塔斯’健康监测模型里,这是什么?”索菲亚立刻在桌下拿出一个平板,屏幕朝下,只让陈思邈看到。屏幕上模拟着“维塔斯”手环的监测界面。
当索菲亚将平板的摄像头对准桌布上那片咖啡渍时,分析框瞬间弹出,一行冰冷的文字在屏幕上显现:
活动模式分析: 高强度间歇性运动 (hIIt) \/ 健身热情 (Fitness Enthusiasm) - 置信度 87.3%
健康建议:心率持续偏高,建议补充电解质,适当休息。积分奖励+5。陈思邈的呼吸微微一窒。他盯着那片毫无意义的咖啡渍,又看向屏幕上那行荒谬的分析结果。
“明白了吗?”冯·克莱斯特教授的声音带着无尽的嘲讽和悲哀,“一滴咖啡,一点糖,随机的污渍。在‘雅典娜’的算法之眼里,这就是一个人在健身房里挥汗如雨的证据,是值得奖励的‘健身热情’!”
他猛地提高了音量,引得邻桌的客人侧目,但他毫不在意,“那么,陈教授,你告诉我,当一个建筑工人,在工地上顶着寒风扛着沉重的水泥管,他的心跳加速、血压升高、肌肉酸痛,汗水浸透衣服时…在‘维塔斯’的算法里,这又是什么?”
索菲亚在平板上快速操作了几下,调出另一份内部测试数据截图。截图显示的是一个真实的建筑工人佩戴测试版手环的生理数据曲线,旁边是系统的识别结果:
活动模式分析:高强度间歇性运动 (hIIt) \/ 健身热情 (Fitness Enthusiasm) - 置信度 92.1%
健康建议:检测到过度热情运动,存在潜在心血管风险。建议降低运动强度。今日“智能低保”任务完成度评估:因未按建议执行健康管理,扣除积分-3。
“他把命豁出去在干活,养家糊口!”索菲亚的声音压抑着愤怒,“但在算法眼里,他只是在‘健身’!而且因为‘过度健身’,他的低保积分还被扣了!这他妈的是什么公平?!”
鸭舌帽青年冷笑一声,手指在键盘上敲得更快:“算法只认得数据模式,认不得汗水和水泥灰的区别。它只会在预设的框框里打转,把一切剧烈生理反应都往‘健身’、‘情绪激动’这些无害的标签上套,或者…像我们昨天看到的,直接判定为需要镇压的‘非法聚集’。因为它没有血肉,不懂生活!更不懂什么叫生存!”
冯·克莱斯特教授疲惫地闭上眼睛,靠在椅背上。“漏洞?不,陈,这不是漏洞。这是设计上的先天缺陷,是硅基生命试图理解碳基生命时必然的鸿沟。他们以为用海量数据就能填平这鸿沟,却不知道这鸿沟底下,埋葬的是人的真实处境和尊严。”
他睁开眼,看着陈思邈,“你们龙国在做的…那个‘人文关怀’AI项目,试图引入情感模型。方向是对的,但…小心。情感一旦被量化、被纳入算法模型,也可能成为另一种更精妙的控制工具。就像给囚徒戴上更舒适的手铐。”
他拿起餐巾,用力擦拭着指尖残留的咖啡渍,但深褐色的痕迹已经渗入了皮肤的纹理。
“我们需要更多‘眼睛’,陈教授。”索菲亚直视着陈思邈,“能看穿算法谎言的眼睛,能在关键时刻…让那些‘耳朵’暂时失聪的‘玩具’。”
她再次隐晦地提到了电磁干扰器,目光意有所指地瞥了一眼窗外街角一个看似在等人的身影。
陈思邈端起那杯早已凉透的黑咖啡,苦涩的液体滑过喉咙。他看着桌布上那片正在渐渐干涸、颜色变深的咖啡渍污痕。那不再是一个偶然的污点,而是一个巨大的、荒诞的、由算法编织的“健身热情”的证明。它像一块烙印,烫在柏林灰暗的天空下,也烫在每一个被“维塔斯”手环和“智能低保”任务所捆绑的普通人身上。
咖啡杯底,残留的深色液体,已经凝固的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