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外的风,裹挟着砂砾和草屑,抽打在破败驿站的门板上,发出呜呜的声响,像无数冤魂在窗外哭嚎。
驿站深处,一间勉强能挡风的厢房内。油灯如豆,火苗被从缝隙钻进来的冷风扯得忽明忽暗,在墙壁上投下扭曲晃动的影子。
陆仁贾没穿那身扎眼的猩红官袍,只套了件半旧的藏青色棉袍,领口的风毛有些杂乱,脸上还带着连日奔波留下的疲惫与风霜。他坐在一张吱呀作响的破木桌旁,桌上摊开着一张手绘的关外舆图,上面用朱砂和墨笔标注了密密麻麻的符号与线路。
张阎像一尊铁塔,沉默地立在门边的阴影里,手始终按在腰间的刀柄上,耳朵警惕地捕捉着驿站内外的任何异动。他脸上的刀疤在跳跃的灯火下,更显狰狞。
“大人,”一个身影如鬼魅般从窗外翻入,落地无声,是派出去探查的得力番子,代号“灰隼”。他气息微喘,带着一身外面的寒气,“查实了,往北三十里,黑风坳,的确有个废弃的矿坑。入夜后,有大队车马痕迹进去,天亮前离开,轮印很深,像是重物。”
灰隼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附近还发现了这个。”他摊开手,掌心是几片不起眼的、沾染了黑油的碎布,以及半枚崩碎的制式箭簇。“布料的染法,是晋王府护卫营去年冬装特有的。这箭簇…是军弩所用,但磨损严重,像是被淘汰的次品。”
油灯的火苗猛地向上窜了一下。
陆仁贾的目光从舆图上抬起,落在那些物证上,脸上没有任何意外的表情。他伸出两根手指,拈起那半枚箭簇,在指尖慢慢捻动着,冰冷的金属触感传来。
“废弃矿坑…重物车马…晋王府的布条…该淘汰的军弩箭簇…”他低声重复着这几个关键词,嘴角慢慢向上扯起一个冰冷的弧度。
那笑容里,没有得意,没有兴奋,只有一种近乎残忍的洞悉和一丝…轻蔑。
“咱们这位晋王殿下,”陆仁贾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敲打在寂静的房间里,“胃口倒是不小。边镇的军械,也敢伸手,还勾结前朝的那些孤魂野鬼…真是,生怕自己死得不够快。”
他抬起眼,看向窗棂缝隙外漆黑如墨的夜空,仿佛能穿透这重重黑暗,看到那座奢华恢弘的晋王府。
“王爷啊王爷,”他忽然轻笑出声,摇了摇头,那笑声在安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带着一种令人头皮发麻的嘲讽,“您位高权重,坐拥封地,怎么…连最基本的‘卷’都不懂呢?”
张阎和灰隼都愣了一下,不明所以地看向他。
“卷?”灰隼下意识地重复了一句。
“是啊,卷。”陆仁贾收回目光,指尖那半枚箭簇被他随手丢在舆图上,发出“嗒”的一声轻响。“这世道,想往上爬,想保住权势,哪有不卷的道理?”
他站起身,走到窗前,负手而立,背影在灯光下显得有些单薄,却又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掌控力。
“您想谋反,可以。但您得卷起来啊!”他的语气像是在点评一个不成器的后辈,“要么,就像楚王那样,暗地里把江南的丝路经营得铁桶一般,银子流水似的进来,悄无声息地蓄力。要么,就学学已故的秦王,礼贤下士,结交边将,把人心笼络住。”
“可您呢?”陆仁贾转过身,脸上那抹讥诮的笑意更深了,“勾结白莲教那帮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疯子,动静闹得天下皆知。倒卖军械,还用的是如此粗糙的手段,留下这么明显的尾巴。甚至连手底下的人穿什么衣服、用什么箭簇都管不好,留下这等低级的破绽。”
他踱步回到桌边,手指点在那张舆图上,点在黑风坳的位置。
“做事不密,用人不察,善后不净。就这水平,也敢学人造反?”陆仁贾嗤笑一声,“您这哪是谋反,您这是上赶着给我们东厂…不,是给陛下,递绩效,送功劳啊。”
“绩效”二字从他口中吐出,带着一种冰冷的、不容置疑的意味。
张阎和灰隼瞬间明白了。在陆大人眼里,晋王这看似声势浩大的谋逆,不过是一场漏洞百出、效率低下的拙劣表演,连“卷”的资格都没有,纯粹是给他陆仁贾的功绩簿上添砖加瓦。
“王爷,您不懂。”陆仁贾最后总结道,语气带着一种近乎怜悯的遗憾,“这年头,想成大事,光有野心不够,得有效率,有方法,得有…‘工效考成’。
他重新坐回椅子上,身体微微后靠,阴影笼罩了他大半张脸,只有那双眼睛,在昏暗中闪烁着幽冷的光,如同盯上猎物的毒蛇。
“既然王爷这么客气,把功劳拱手送上,那我们…也不好推辞了。”他轻轻敲了敲桌面,声音恢复了平时的冷静与决断,“灰隼,加派人手,盯死黑风坳,摸清他们出入的规律和守卫布置。张阎,让我们在晋王府里的‘自己人’动起来,该拿的账本,该找的往来书信,一样都不能少。”
“是!”两人齐声应道,声音中带着压抑的兴奋和杀意。
陆仁贾挥了挥手,两人无声退下,房间里再次只剩下他一个人,以及窗外永不停歇的风声。
他独自坐在灯下,看着舆图上那个被朱笔圈出的“黑风坳”,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晋王不懂卷。
但他陆仁贾懂。
在这吃人的世道,在这权力的绞肉场里,他早已将“内卷”刻入了骨髓。从东厂底层的小番子,到如今的理刑千户,他卷赢了同僚,卷赢了对手,卷出了一条血路。
而现在,他要卷死这位高高在上的王爷。
他笑了笑,端起桌上早已冰凉的茶水,一饮而尽。
苦涩的滋味在口腔中蔓延开,却让他的大脑愈发清醒。
狩猎,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