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外的风,带着砂砾和草根的味道,刮在脸上像钝刀子割肉。雁门关外五十里,一处背风的荒谷里,此刻却聚集着与这苍凉景致格格不入的一群人。
陆仁贾没穿那身扎眼的猩红官袍,只套了件半旧的青色棉袍,外面罩着挡风的黑色大氅,整个人几乎要融进这沉沉的夜色里。他搓了搓有些冻僵的手指,哈出的白气瞬间被风吹散。在他身旁,是如同一座铁塔般的张阎,以及七八个精悍的、眼神如同鹰隼的东厂番子,都是侦缉司里跟着他刀头舔血过来的核心人手。
他们面前,是三个穿着破旧边军号褂,却面黄肌瘦、眼神闪烁的汉子。为首的是个老卒,姓王,脸上沟壑纵横,写满了边关的风霜与无奈。他们脚下,胡乱堆着几口用油布紧紧包裹、沾满泥土的长条箱子。
“大人,就…就是这些了。”老王头的声音带着颤,不知是冻的还是怕的,他不敢看陆仁贾的眼睛,只盯着自己破了洞的靴尖,“按您…按您‘绩效单’上要的,能弄出来的,都在这儿了。”
陆仁贾没说话,只是微微扬了扬下巴。
张阎会意,上前一步,拔出腰间的短刀,动作利落地划开油布,撬开箱盖。没有预想中寒光闪闪的景象,箱子里铺着防潮的稻草,躺着一排制式的军中强弓和几柄腰刀。
一个番子拿起一张弓,入手沉甸甸的。他熟练地检查弓臂、弓弦,又抽出一柄腰刀,用手指弹了弹刀身。声音沉闷,毫无金铁应有的清越。
“大人,”那番子回头,脸色难看,“弓是旧弓重新刷了漆,弓弦是劣等货,用力即断。这刀…”他手腕一翻,刀尖猛地砍向旁边一块风化的岩石,“铛”一声脆响,刀刃竟崩开了一个不小的缺口,而石头只留下个白印。
张阎的眉头拧成了疙瘩,脸上的刀疤在昏暗的光线下更显狰狞。他一把夺过那柄破刀,又挨个检查了其他箱子的兵器,结果大同小异。不是以次充好,就是干脆用废旧兵器糊弄。
“他娘的!”张阎低声骂了一句,声音里压抑着怒火,“这就是守卫边关的玩意儿?拿着这堆破烂,怎么跟关外的狼崽子拼命?!”
老王头和他身后的两个兵扑通一声跪了下来,磕头如捣蒜:“大人明鉴!不是小的们不尽心,是…是上面发下来的就是这些!好的…好的都…”
“好的都哪儿去了?”陆仁贾终于开口,声音平静,却像这关外的寒风,冷飕飕地直往人骨头缝里钻。他踱步到那几个箱子前,弯腰捡起那块崩了口子的破刀片,在指尖慢慢捻动着。
“绩效…绩效单上写得明白,要的是能杀敌的真家伙。”他抬起眼,目光落在老王头瑟瑟发抖的背上,“你们交上来的,是连柴火都劈不利索的废铁。这绩效,可不及格啊。”
老王头涕泪横流:“大人,小的们也没办法啊!军械库那边看得紧,能弄出这些,已经是拼着掉脑袋的风险了!听说…听说簇新的强弩、百炼的钢刀,都被…被换走了,流到了…流到了…”
“流到了哪里?”陆仁贾追问,语气依旧平淡。
“小的不知,真的不知啊!”老王头磕头不止,“只隐约听说,跟…跟晋王爷的商队有关,他们…他们用茶叶、绸缎,换走了咱们的好兵器…”
晋王。
这两个字像两颗冰冷的石子,投入陆仁贾的心湖。果然是他。关外、前朝余孽、军械…所有的线索,在此刻似乎被这几箱破烂兵器和老卒颤抖的话语串联了起来。
不是小打小闹的贪腐,而是系统性、大规模地蛀空边军武备!用几乎报废的垃圾,换走保家卫国的利刃,再将这些利刃,通过某些渠道,输送给那些心怀叵测之人。这已不仅仅是谋逆,这是掘大明朝根基的绝户计!
暗流。真正的暗流,不在朝堂的争吵,不在江湖的厮杀,而在这荒凉边关,在这看似不起眼的军械流转之中。汹涌澎湃,足以颠覆江山。
陆仁贾沉默着。他仿佛能看到,在某个灯火通明的秘密营地里,崭新的弩机被装上马车,锋利的刀枪被打磨得寒光刺目,然后,它们会流向晋王蓄养的私军,流向那些与前朝牵扯不清的势力…而边关的将士,只能握着手里这些崩口的破铜烂铁,面对敌人锋利的马刀和箭矢。
“绩效…”他再次低声咀嚼着这个词,嘴角却扯出一丝冰冷的、近乎残酷的笑意。这不再是东厂内部考核的戏言,而是关乎国运生死、无数将士性命的真实度量。
他丢开那块废铁,拍了拍手,仿佛要掸掉什么脏东西。
“张阎。”
“卑职在!”张阎立刻躬身。
“记下。”陆仁贾的声音不大,却带着斩钉截铁的力量,“雁门关守军王老三等三人,协助侦缉司办案,绩效…评为‘丙下’,赏银…扣一半。”
老王头三人闻言,虽然被扣了赏银,却如蒙大赦,连连磕头。
陆仁贾看也没看他们,目光投向荒谷之外,那漆黑一片、仿佛隐藏着无尽危险的远方。他的眼神锐利如刚刚那把崩口的刀所不应有的寒芒。
“下一站,”他淡淡说道,声音融入呼啸的夜风,“去军械库。本官倒要看看,那里面,还藏着多少‘不及格’的绩效。”
暗流已现,接下来,就该是搅动这潭浑水,让那些藏在深处的魑魅魍魉,都浮出水面的时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