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月如钩，凄冷的月光勉强穿透厚重的乌云，却被更密集的雨幕撕得粉碎。
夜雨滂沱，砸在“悦来客栈”破旧的木匾和青石台阶上，溅起冰冷的水花。客栈内早已人去楼空，只有大堂中央孤零零点着一盏昏黄的油灯，灯苗被门缝里钻入的寒风吹得摇曳不定，将几条拖得老长的人影投在斑驳的墙壁上，鬼魅般晃动。
陆仁贾背靠着冰冷的柜台，剧烈地喘息着。他身上那件东厂番役的青黑色袍服早已被雨水、汗水和血水浸透，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略显单薄却此刻紧绷如弓的身形。绣春刀横在身前，刀尖滴落的血珠混入地上蔓延开来的暗红溪流。他的脚下，横七竖八地躺着几具黑衣尸体，皆是喉间一点红或胸腹洞开，死状凄厉。
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和雨水带来的土腥气，几乎令人作呕。
张阎守在客栈门口，手中那柄特制的加厚绣春刀已砍出了数个缺口，他左臂无力地垂下，显然受了不轻的伤，但依旧像一尊铁塔，死死堵住大门，目光警惕地扫视着门外无边的黑暗和雨幕。另外两名跟着他们从诏狱里杀出来的忠心番子，则一左一右护在陆仁贾两侧，气喘如牛，身上也挂了彩。
“大人，外面的杂鱼清理得差不多了，但这雨太大，看不清还有没有埋伏。”张阎的声音沙哑，带着血腥气。
陆仁贾没说话，只是死死攥紧了刀柄。他知道，事情绝不会这么简单。那些江湖杀手的武功路数杂乱，像是几家凑出来的乌合之众，真正的杀招，恐怕还在后面。这间客栈，就像一个精心布置的囚笼。
突然！
一阵极其诡异的铃铛声，毫无征兆地在雨声中响起。
叮铃……叮铃铃……
那铃声缥缈空灵，仿佛来自极远的天边，又似乎近在耳畔低语。节奏古怪，时而急促如雨打芭蕉，时而缓慢似情人呢喃，穿透哗啦啦的雨声，清晰地钻入每个人的耳膜深处。
“什么声音？”一名番子紧张地扭头四顾。
油灯的火苗猛地剧烈跳动起来，明暗不定。墙壁上那些鬼影般的影子也随之疯狂舞动。
陆仁贾只觉得那铃声仿佛带着钩子，一下下刮擦着他的神经，一股没来由的烦躁和眩晕感袭上心头。他猛地咬了一下舌尖，剧痛让他瞬间清醒了几分，厉喝道：“守住心神！别听那鬼铃声！”
但已经晚了。
另一名番子眼神开始涣散，脸上露出痴痴呆呆的笑容，喃喃道：“娘……娘亲叫我回家吃饭了……”说着，竟放下刀，摇摇晃晃地朝着门口走去。
“回来！”张阎怒吼，想去拉他，却因手臂受伤慢了一步。
噗嗤！
一道几乎微不可查的银丝从门外雨幕中射入，精准地缠住了那番子的脖颈，轻轻一勒。番子的痴笑僵在脸上，头颅软软地垂向一边，身体噗通一声栽倒在地，鲜血瞬间染红了地面。
“老六！”张阎目眦欲裂。
叮铃铃……铃声愈发急促妖异。
剩余的几人只觉得眼前的景象开始扭曲、旋转。柜台上的油灯仿佛变成了跳跃的鬼火，地上的尸体似乎正在蠕动，窗外的雨声化作了万千冤魂的哭泣。心底最深的恐惧、最隐秘的欲望被那铃声无限放大，拉扯着他们的理智。
就连意志坚韧如张阎，眼前也出现了诏狱中被他折磨致死的囚犯索命的幻影，他低吼一声，奋力挥舞着刀，试图驱散那不存在的鬼影。
陆仁贾额头青筋暴起，死死抵抗着那无孔不入的精神侵袭。他知道，正主来了！这绝非普通的江湖伎俩，而是极其高深歹惑的精神秘术！
“装神弄鬼！滚出来！”陆仁贾强提一口气，朝着门外怒吼，声音却有些发虚。
铃声倏然一停。
下一刻，一道白色的身影，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客栈门口，正好站在那盏摇曳油灯光晕的边缘。
那是一个女子。
一身素白如雪的长裙，在狂风暴雨中竟丝毫不湿，衣袂飘飘，仿佛不沾凡尘。她脸上罩着一层薄薄的白纱，看不清具体容貌，只能看到一双眼睛。
那是一双怎样诡异的眼睛？
瞳孔并非常人的黑褐色，而是一种极淡的、近乎透明的灰色，里面仿佛蒙着一层永不散去的雾霭，又像是两个不断旋转的漩涡。只是被她淡淡地扫上一眼，就让人觉得魂魄都要被吸走，心神摇曳，难以自持。
她赤着双足，纤尘不染，轻轻踩在满是血污和雨水的地面上，宛如白莲踏波，带着一种圣洁与邪异交织的矛盾感。
张阎和剩下的那名番子如临大敌，想要挥刀上前，却发现身体沉重无比，手脚都不听使唤，眼神又开始涣散，显然再次被那女子的诡异气场摄住。
白莲圣女！
陆仁贾心中警铃大作，瞬间猜出了来人的身份。唯有白莲教的圣女，才精通这等蛊惑人心、制造幻境的邪门秘术！
圣女的目光越过张阎，直接落在陆仁贾身上。她那淡灰色的瞳孔里没有丝毫人类的情感，只有一片漠然和空寂。
朱唇轻启，声音空灵缥缈，却带着一种直击灵魂的魔力：“红尘苦海，业障缠身。痴儿，还不放下屠刀，皈依无生老母，求得真空家乡，永享极乐？”
这声音仿佛带着奇异的暖意，钻进陆仁贾的耳朵，流入他的四肢百骸。一股难以言喻的疲惫感席卷而来，厮杀的疲惫、受伤的痛楚、步步惊心的算计……所有的沉重在这一刻都被放大。心底似乎有个声音在说：放下吧，放下刀，就不用这么累了，极乐世界就在眼前……
他的手臂微微颤抖，绣春刀似乎有千钧重，真的要拿捏不住。
张阎看到陆仁贾眼神开始迷茫，惊得魂飞魄散，拼命挣扎着想冲过来：“大人！醒醒！别听她的鬼话！”
但那圣女只是轻轻瞥了张阎一眼，张阎便如遭重击，闷哼一声，抱头跪倒在地，痛苦地嘶吼起来，显然陷入了更可怕的精神幻境。
陆仁贾的眼神越发空洞，握刀的手又松了几分。
圣女眼中闪过一丝几不可查的满意，莲步轻移，向他走近，声音更加温柔，带着无尽的诱惑：“对，就是这样……放下执着，放下虚妄。世间皆是苦，唯有真空家乡才是归宿……来吧，跟我走……”
她伸出一只白皙得近乎透明的手，指尖纤细，缓缓探向陆仁贾的额头，似乎要为他进行某种“洗礼”或直接控制他的神智。
那手指越来越近，指尖仿佛带着微光。
就在那冰冷指尖即将触碰到陆仁贾皮肤的刹那——
陆仁贾原本空洞迷茫的双眼，猛地爆睁！
眼底哪里还有半分迷失，全是近乎疯狂的、属于现代社畜被逼到绝境的极致嘲讽和豁出去的癫狂！
他扯开嗓子，用尽全身力气，声音嘶哑却异常清晰地大吼道：
“放下？！跟你走？！跟你去哪？去你那真空家乡接着卷吗？！”
“！！！”圣女的手猛地僵在半空，灰色漩涡般的瞳孔第一次出现了明显的波动——那是极致的错愕和茫然。卷？卷是何意？
陆仁贾根本不给她思考的时间，语速快得如同爆豆，唾沫星子都快喷到圣女面纱上：
“996福报修来世是吧？无偿加班证菩提是吧？KpI未达标还要下法坛挨鞭子是也不是？！”
“画饼！全是画饼！你这套pUA话术比我上辈子那黑心老板还糙！什么永享极乐？是不是到了你那真空家乡，还得天天给你刷香火业绩？完不成就打入十八层地狱‘优化’掉？‘毕业’了连孟婆汤都没得喝？！”
他每吼一句，就往前逼近一步，气势疯狂暴涨，反而把那圣女逼得下意识后退了半步。
那白莲圣女彻底懵了。她纵横江湖多年，凭这手惑心秘术无往不利，让人看到的无不是内心最恐惧或最渴望的景象，何曾遇到过这种局面？这人说的每一个字她好像都听得懂，但连在一起完全不明白是什么意思！什么996、KpI、黑心老板、pUA……这些古怪的词汇带着一种她无法理解的、蛮横的逻辑，粗暴地砸进她的脑海，将她精心营造的精神力场搅得一片混乱！
尤其是对方那看穿了“画饼”本质的嘲讽眼神和“比你那黑心老板还糙”的评价，更是让她道心一阵紊乱——虽然她不知道什么是“黑心老板”，但“糙”字她懂！这是一种对她专业能力的侮辱！
惑心之术，最重心境无暇，信念坚定。一旦自身产生疑虑和波动，术法威力便大打折扣。
圣女眼中灰色雾气剧烈翻滚，气息第一次出现了不稳的迹象。她试图重新凝聚精神力，呵斥道：“胡言乱语！亵渎圣法！你……”
“你什么你！”陆仁贾状若疯虎，继续口吐芬芳，“跟我玩精神内耗？老子当年被甲方折磨得差点遁入空门的时候你还在玩泥巴呢！跟我比压力？你知道完不成业绩被全公司通报批评的感觉吗？你知道年终奖被打折的痛苦吗？你那点惑心术才哪到哪？不够看！根本不够看！给我提鞋都不配！”
“噗——！”
白莲圣女身躯猛地一颤，脸上白纱无风自动，下面色想必已是煞白。她修炼至今，从未被人以如此莫名其妙、肮脏粗俗却又直戳本质（虽然她不懂本质是啥）的方式破过法。精神反噬之下，她只觉气血翻涌，喉头一甜，竟硬生生被气得、也被那混乱的精神冲击逼得喷出了一小口鲜血，染红了胸前的白衣。
那圣洁空灵、诡异邪魅的气质，瞬间被这口鲜血和那懵逼错乱的眼神破坏得一干二净。
她指着陆仁贾，手指颤抖，淡灰色的眼里全是震惊、愤怒和巨大的茫然：“你…你…你这…”
你了半天，硬是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道心，已乱！
趁着圣女心神失守的这短暂一瞬，陆仁贾眼中厉色一闪，一直蓄势待发的绣春刀没有丝毫犹豫，化作一道冰冷的寒光，直刺圣女心口！
先喷垃圾话扰乱对方心态，再趁其懵逼果断下杀手——这才是现代职场（和东厂）的终极生存法则！